出木屋,低声吩咐素青照顾好人,风宿恒转头下山,直入大荒流。
在荒境暴虐无需隐藏,他掀起飓风,强悍的身影在扑面的风沙中发泄着狂怒、疼痛、委屈和后悔。
见爱人被重伤时的狂怒,对大容人和流民千刀万剐的痛恨,心上人每日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给他带来的心痛和不忍,还有夜深人静追根溯源时的追悔莫及。
能在赶到山下时冷静地判断形势,射出注定因结界的存在而不可能射中栖真的那一箭,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撇清和她的关系,只要能证明栖真不是大容王的心上人,容聘就没理由对她下手。
成功了!
但没人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真是有病!当初把这群人留在山上,是因为相信以心换心,栖真待他们好,他们也会对栖真好。如今已然刀剑相向,演戏还有什么意义?还隐瞒他和栖真的关系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他太了解这个女人。
看到山道上乌压压下来看好戏的流民手脚健全,就知道她即便被人害成这样,都没唤出饕鬄。
为何不唤出兽魂?那是他为护她,特意找来的守护神。
饕餮的利齿会咬破他们的咽喉,利爪会掏出他们的内脏,将所有人开膛剖肚。没人逃得过,山头将变成血腥的修罗场。
可她没有。
她就是不忍。
可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妇人之仁可能造成的后果?
会被直接打死!
山底看去第一眼,风宿恒就明白栖真怎么想——她想留余地,她居然还想留有余地。
所以他不得不压下暴怒,陪她演戏。
可这是他的公主,他的妻,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
命人摧毁山头时他确实没有一丝一毫想到花千树和她的文稿。他气炸了,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群人不配!不配栖真对他们的好,不配栖真给他们造的房!
比起把人剁成肉泥,现在只不过毁去几栋破屋,已是他手下留情。
心如炙烤,外表还要装作平静,可很多事就是不遂人愿。
亲自照顾自己的女人不是天经地义?别说如今颜心卧床,便是身边还有人力,他都不想任何人靠近。
结果,把人惹崩溃了。
大容这帮杀千刀的,锁地洞里都是便宜他们。可就因为栖真一句想见柳絮回,他就让人来见。结果该说的不该说的柳絮回全说了,有没有一点眼力见?没看到栖真受不得一点刺激?结果还句句刺激。
结果把人搞吐血了。
但比吐血更可怕的是,栖真真地开始怪他。
心不可遏制地抽痛,明明可以为她承受所有,却受不得她一句怨怼,那是往他最柔软的心上戳。
风宿恒倒在沙漠里,脸上手上有被风刃切割后流血的口子,可他四肢大敞陷在沙中。
狂肆后飞扬的沙子悠扬落下,他一手遮眼,任由风沙落在手背。
今日沙漠里本是无风的,此刻气流凝固,头顶只有空寂寥落的一片蓝天。
“风畅。”
极静中,体内叹息又起。
这几日被这个声音骂到体无完肤,风宿恒身心俱疲,躺在沙地里一声不吭。
随便,骂什么都可以。
雷恒不骂,他自己都骂。
可这次,雷恒没有骂他,该骂的反反复复已经骂了好几日。
“风宿恒。”雷恒说:“昨晚,你看着睡着的栖真在想什么?”
风宿恒:“想什么?”
雷恒:“你想揍她。”
真是天大的笑话!可如今这样的笑话都没法让风宿恒振作,他有气无力地嗤笑。
雷恒冷静的声音道:“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你确实有这个念头,看到她满身乌青,你被刺激到了是吗?你也想像那些凶手一样,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风宿恒:“……”
雷恒:“你不允许她身上留有别人的印记,即便暴力的痕迹也只能是你给的,是吗?”
沙漠里静了很长时间。
雷恒:“我以前没意识到这点,我一直以为我和你在爱她这件事上高度统一,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爱她但不想虐她,你爱她,却更渴望虐她。在我们那儿,你这种心态属于典型的施虐者。”
风宿恒从沙地上爬起:“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雷恒:“你假装不懂,但你逃不过自己的内心。我们都是男人,又是一体,你什么心思瞒得过我?”
风宿恒掐断体内的噪音,疲累已极,缓缓往沙漠边沿走去。
那日回去小屋他什么都没说,送了栖真一盆花。
“这是戈壁里种出来的半日花。”把栽着小白花的盆递到栖真面前:“屯兵所照你所教,在戈壁里找到了良种,找农人嫁接,如今已种下首批麦苗。这半日花是随麦苗长出来的,很多地方都长了。”
这株新生的半日花怯生生的,刚开出一朵,旁边还有垂下来的两个小蕊,叶子是荆棘状卷起的细长条。
“听说长得很快,等这盆开满花,你的伤就好了。”他把瓷盆放桌上,方便栖真看到的地方。
视线从花上移开,转头,闭眼。
栖真又痛又累,沉在海底,不想说一个字,不想见一个人。
即便这人是风宿恒。
自这日起,她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风宿恒知道她醒着,但她就是闭眼,什么动静都没。
不能让人这样消沉下去,不管栖真听不听得到、给不给回音,风宿恒都会和她说话。
即便心里充斥肆虐的情绪,一旦回到她身边,风宿恒都隐藏得很好。
他分得清,没什么比让人养好伤更重要。
出口气能舒坦,他便让她出出气。他气懵了还能去大荒流撒个野,栖真气着了又能怎么办?别说自由,如今动一动对她来说都很困难。
风宿恒看着直挺挺躺着的人,心里又是一片柔软,忍不住亲亲她。
真是太可怜了。
…………
栖真知道自己半年内不用去见重离,本该松口气,现下却有些后悔。
后悔过去见重离时,怎么不在安置舱里多囤点书,她就该一入舱,取书,一通狂按,能存多少存多少。
如今身为囚笼,对外寻求的通道被悉数封闭,她不得不对内找。
好在脑中有些东西。
所以当风宿恒以为她长时间闭眼是在生气,其实栖真不过是在“看”脑中印刻的文字。
她反复读梭罗:
———我们常常生活在“现在”,对发生的事情要善加利用。在愉快的春日早晨,一切人类的罪恶全部得到宽赦。阳光如此温暖,坏人也会回头。
读着读着,心头的恶气逐渐消退,就没那么难受。
字字珠玑,鼓励她想去探索,做思想上的哥伦布:
———一个人若自信地向梦想行进,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要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把一些事物抛在脑后。自己的生活越简单,宇宙的规律就越简单,寂寞将不成其为寂寞,贫困将不成其为贫困,软弱将不成其为软弱。
日夜阅读,放任思想被占据,就顾不上身体的疼。
阅读和思考成了镇痛的吗啡、态度的指南、困境的钥匙。那日睡前,她终于开口问身边人:“今天是阿絮他们回大容的第十五天,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风宿恒躺在里侧,正帮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抹痱子粉,轻声问:“你希望他们回来吗?”
栖真:“如果回来,你别对他们凶了可不可以?”
鼻尖是幽幽清香,风宿恒把罐子盖上,越过栖真放在床头:“我不对他们凶对谁凶?你知道我恨不得……”
栖真抬起左臂——这条胳膊至少没断,她用完好的小指笨拙地戳戳风宿恒的脸:“对我凶,行了吧。”
风宿恒托着她上臂,轻吻夹板:“你以为等你好了,我不找你算账?”
“哪有那么多账?”栖真咕哝一声:“和我算过了,就别为难他们了吧?”
“重离说你是烂好人。”风宿恒道:“当时听得刺耳,现下觉得是真。”
栖真双目圆睁:“骂我呢?”
风宿恒在边上躺下:“重离说的。”
“重离这个冷血。”栖真道:“下次见到他,我一定得问问未来世界究竟怎么了,连‘好坏’的界定都扭曲了吗?”
行,你问,尽管问,可在那之前,风宿恒很想问问她。
过去在乎这帮人是想赎罪,如今你都这样了,罪算赎完了吗?若赎完,为何还要他们回来?为何还那么在意他们?
可他撑着脑袋,只是温声:“他们不回来,你就放下。他们回来,我便放下。继续陪你演。”
栖真呵呵:“听说你山脚下一箭射得很干脆啊。”
风宿恒倾身五连吻,咬她耳垂:“你夫君射什么不干脆?”
若没栖真这番话,风宿恒是绝对不会让容绽上山的,可隔日还是和栖真约法三章。
一,少说话;
二,不许激动;
三,若容绽不留,她不能求他们留。
见栖真连声答应,才着人放容绽上山。
容绽在山下等了两日,终于被允许来到谷中,由阑珊带入小木屋。
栖真见到人,惊喜地叫一声“阿绽、阑珊”。
阑珊惊呼你怎么伤这么重,什么时候能好云云,又在栖真的询问下简单叙了别情,说了回大容为容伯舒和常璐下葬的事。
当栖真听说常璐葬在沈兰珍边上,很是唏嘘。
过去常璐没少欺负沈兰珍,没想到最后在地下比邻而居。常璐疯后总把她当沈兰珍,想来心里对兰珍也是有愧的。现下好了,希望她们在下面握手言和,互相陪伴,都不孤单。
容绽搭一两句腔,心事重重,听阑珊提到沈兰珍,再也忍不住:“阑珊,先出去,我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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