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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洪雅

民国二十二年冬,四川省军阀第八防区的洪雅县,正迎来第一场细雪。

终年青黛的山峦披上白霜,阴冷刺骨的空气如针扎,让人忍不住瑟缩成一团。

在这个萧索冷寂的时节,年仅十二岁的周立行,失去了庇护他多年的家婆。

*

柳江镇唐家人丁不旺、家财不兴,老爷子去的早,全靠老婆子支撑门庭,散尽家财,含辛茹苦,才拉扯大了一儿两女。

唐大哥留家,唐二姐嫁得近,就在柳江镇嫁了户姜姓的殷实人家。

最貌美的唐小妹,嫁给县中心洪川镇大家族周家的幺房独儿,本算是高嫁,却命薄得很。

婚后不久,公公婆婆丈夫竟相继病逝,唐小妹生下儿子后一年多后也撒手人寰。那抽鸦片的叔伯们竟霸占了幺房田产,还把唐小妹那才一岁多的幼儿卖掉,钱拿去买成了鸦片抽。

唐家老婆子听闻外孙被卖,哭天抢地,硬是拿出自己仅剩不多的棺材钱,走了三天三夜下山去外地,将外孙儿买了回来,带回家养。

说来也怪,唐老大成婚多年无子,自从养了外甥,婆娘的肚子就跟开了窍似得,一个接一个地生。这人丁兴旺虽是好事,奈何唐家没什么家底,几分薄田难以供养这么多的孩子。

原本唐老大以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心里也存了把妹妹遗子当亲儿子养的心,一开始对外甥也是极好的。可随着自己的孩子越发的多,婆娘的抱怨愈发的勤,再加上外甥的性格愈发的冷硬,他便也渐渐变了态度,比如此时此刻。

家中有老人过世,按当地的规矩,要请道士吹吹打打唱做三天三夜的道场,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系上干谷草绳跪火盆守丧,外嫁女归家哭灵。白天亲朋好友、地邻同村来吊唁送白事人亲钱,孝子要挨个儿跪谢,中午晚上都要开餐宴请来人,这一番行事下来,唐家所有人都搞得神色憔悴。

现已是最后一晚的后半夜,天黑风雪寒,熬不住的小孩子们都塞进了被窝,道士们也困倦地歇了。

停灵的草棚草帘避雪不遮风,湿冷沁得人心肝肺疼,于是乎唐家人都从地坝转回了堂屋,围着炭火盆喝热茶。

只有那个外甥周立行,还倔强地跪在棺材前,不愿进屋。

唐二姐还在劝这个犟牛脾气的侄儿,堂屋里,唐家大嫂忍不住嘲了起来,她宽脸胖身,细眉细眼,语气尖刻:

“二姐子,别喊了,等他冷死算了,冷死了跟他家婆一起装棺材,还是省钱。”

这话一出,唐二姐心里鬼火起,当即给大嫂打燃火,叱道:

“你这当舅母子说的啥子屁话?哎,大哥,你木起是啥子意思?前两天外人多,我都忍了没开腔,你们到底是要干啥?”

又困又累的唐老大心里也颇为烦闷,挥着手回应道,“哎呀莫吵,好大点事嘛。冷不死的,行娃儿身上穿的厚棉衣,我妈亲手给他缝的,我的娃儿些都没有,仅他一人有呢。”

唐二姐虽然嫁了人,但夫家就在柳江镇边上,比唐家这在柳江镇山里的着实好过太多。平时里,唐二姐隔三差五的带东西回来贴补娘家,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在唐家有说话的份。

再加上她和小妹自小感情深厚,母亲又疼爱行娃儿,于是她也一直在照管行娃儿的吃穿。眼下亲妈刚走,大哥大嫂便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她心里的火腾地烧进脑壳,三天三夜没休息好的她一时间没了理智,便吵嚷起来。

“你们两口子简直不要脸,这棉衣的棉花是我称来给行娃儿的,他才十二岁,平日里给你们挑水背柴米放牛种田的,秋收刚完又被你们喊去曾家的码头上做小工挣钱!河风那么冷,你们连个厚衣裳都不给他缝!我妈要死了还在给他缝衣裳,说起来都伤人!”

“还说啥你们的娃儿没得,我送来的棉花做铺盖都够,剩的棉花遭你们凉拌吃了吗?都说舅舅当爹舅母是娘,你们当的锤子舅母娘!”

唐家大嫂也是不服,一撸袖子就冲过来,指着唐二姐的鼻子开骂。

“你英勇,你厉害,那你把行娃儿弄到你姜家去供嘛!不做工挣钱,你们供他去上学堂啊!长大你们出钱给他接婆娘啊!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你一天到晚回娘家耀武扬威,你硬是凶完了!这唐家到底是你大哥做主,还是你做主啊?”

“唐家轮不到我做主,也轮不到你放屁!”唐二姐火冒三丈。

“那你说锤子说!他是周家的子孙,周家不管不要拿去卖了的!我们唐家养起他,不干活不做工那养来搞啥子?你还来这要管那要管,拿去你姜家管撒!”

唐大嫂的手指头不停地往唐二姐脸上戳,一脸愤怒不平。站在她的角度,她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你啥子意思!张口闭口姜家,我也姓唐!”

唐二姐被指着鼻子骂,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开唐大嫂的手。

唐大嫂当即扑抓伤唐二姐的头发,要把人往泥地里拖了拖,两人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一直跪在棺前的瘦小少年突然动了,他手里的烧火棍尖端刚刚拨弄过炭堆,抽出来的瞬间还亮着橙红的火星,只见他忽然站起,稳准狠地一棍戳到了唐大嫂抓着唐二姐头发的手上。

“啊!!”

唐大嫂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

唐二姐往后跌跌撞撞地退,被不到心口高的小孩子扶住。她的头发被扯了好大一缕,头皮刺痛,殷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龟儿子哦,你这烂心烂肺的狗东西,竟然拿火棍烧我,你这是要想我死啊……”唐大嫂的手烫起好大的水泡,她直接在泥地里哭嚎起来。

“滚!滚出唐家!这个家养不起你这种黑心烂肠的东西!跟着你姨妈滚!”

唐二姐脑袋嗡嗡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大嫂,然后慢慢将视线移向唐老大。

唐老大抱手站在堂屋门槛,根本没有来拉过架。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懊丧,有难过,甚至有些许悔意,但是他一声不吭,默许唐大嫂的哭闹。

心里像是被吹过一阵冷风,雾散开,冰冷的雪落进了唐二姐的心里,她吼归吼闹归闹,只是想给侄儿挣点面子,让他在唐家好过点,没想到……

不,没什么想不到的。这几天,大哥大嫂当着她的面各种挑刺行娃儿,是笃定了她脾气不好,一定会闹,然后他们就可以借机打势,把行娃儿赶走……

“姨妈,擦血。”

周立行虽然十二岁了,却比同龄人瘦小许多,手脚细长,肤色也是不太健康的黄,五官未曾张开,那些许的俊秀被瘦弱掩盖了,只有一双眼黑亮得很,眼神跟刀子一般,又沉又刺人。

他平时沉默寡言,也不爱笑,脾气倔强,这般态度十分不招长辈喜欢。但实则聪慧得很,心细敏感,他能感受得出很多人真正的态度,只是不想拆穿。

唐二姐被周立行提醒,却因觉得自己中了奸计犯了大错,有些木楞。

周立行叹口气,从棺木前面捡了些本用来烧的黄纸,塞到唐二姐手里,然后他走到堂屋前,跪了下去。

周立行第一个头磕下去,地坝里的唐大嫂像只突然被捏住喉咙的鸡,哭骂声戛然而止。

周立行第二个头磕下去,呆立的唐二姐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周立行第三个头磕下去,他尚且稚嫩的童声响起:

“舅舅,这三个头,感谢您这些年的照拂。”

“舅妈,从小你就不喜欢我,为难我的时候太多了,我就不给你磕头了。”

“家婆天天说,家和万事兴。这家要是有我就不安宁的话,我就不待了。”

“明个把家婆送上山,我就走。”

“祝愿你们身体安康,家财万贯。”

……

送人上山入坟,是本地葬礼最重要的环节。

周立行依旧沉默,他披麻戴孝以贤孙的身份送家婆走完最后一程,磕完头,便回唐家收拾包裹。

说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东西,秋天的衣服刚一过季节,便被唐大嫂收起来准备给弟弟们长大穿了。周立行除了身上的棉衣,也就两套勉强还能换洗的衣裤。

唯独他常年不离身且爱惜的是一把匕首。是家婆给他的、据说是家公当年用过的一把短砍刀。他十岁的时候抓了山上的一只大野狸子,送去拜托镇上铁匠把砍刀重新锻打成了一把没有任何装饰匕首。

唐家两口子没有挽留,唐大嫂的手挑破了水泡,涂着清油,她手上痛,心里也烦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毕竟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恶人,临到最后外甥离家,就没必要再结什么仇了。

家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人们凝重的氛围感染了他们,于是个个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只能不舍地看着表哥周立行收拾东西,但并不敢说什么。

周立行一眼也没有看这些弟弟妹妹,不想看,也不敢看。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总是有的,看了,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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