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白棉一般的夜雪映下比往日黯了三分的月色,又将之投入上阳坊的一处支摘窗。那一页亮光在暗室之中浮浮沉沉、吵吵嚷嚷,正如荣龄心中翻涌的心绪。
“张大人吗?郡主如此在意他?”
“你记挂的不过是自个臆想出的张廷瑜,是天上月、水中影…”
“可你为了这道虚影,看不见眼前活生生的人。”
“所以郡主,他有什么好?”
……
一句句诘问如细小的冰凌扎在肺腑,虽不致命,却带来些微的凉与疼,叫人翻覆难眠。
荣龄将眼阖了又睁,自卧榻的这头睡到那一头…
最终,她掀被而起。
“不是,他有病吧?”荣龄挠开一头乱发,忿忿道。
将几上温着的水一饮而尽,她仍难灭心火。
“我记挂谁,我念着谁,与他有何干系?”荣龄将青花瓷杯狠狠摁在几上,气得鼻息咻咻,“张大人自是百好千好,比他好上万倍!这般争风吃味,他凭何身份?”
可嚷了几记,她不仅未减心中烦忧,反将本就稀薄的瞌睡耗了干净。
荣龄一跺脚,索性不睡了,去了书房忙公务。
看过几道密报,又回完几封不算紧要的书信,她刚想搁下手中硬毫,却忽地想起已过了每月给张大人写家书的日子。
想了想,虽已与他说“近日忙于军务,恐不能及时去信”,但…
总归这会闲着无事。
提笔舔墨,一行宗正的二王行楷落于纸端。
“张大人,月余不曾去信,不知你可好?…”
洋洋百字,荣龄略略写过近日见闻。
可写着写着,待她回神之际,纸上已新添一句“张大人霁月清风,定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一愣,生生顿笔的影子叫油灯剪落,蒙在白纸黑字上,如一道窥视的阴翳。
荣龄细细地叹一口气。
这信不能用了。
她走到一旁,撑起支摘窗。
虽是夤夜,万物却素裹银装,明光一片。
万籁俱寂中,王序川的诘问再次浮现——“就凭今日即便张廷瑜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他!”
雪气涌来,伴淡淡腊梅香味。
荣龄嗅入满腹香寒,万般无奈地阖上眼。
不论那时,或是此刻,她皆无法也无力反驳这一句。她心中一遍一遍地想,她与张大人,究竟算怎样的夫妻。她与王序川…又是怎样的…同僚?
夜阑时分,人总会诚恳。
不知过了多久,荣龄回到案前。
她取过一页新纸,写下这半月中发生的事宜与往后的打算。她打算天明就叫万文秀送与王序川,她自己则要避开几日。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五日后。
天昏得紧,浓云堆叠密闭,好似下一刻又要泻下及膝的雪。
荣宗阙只着一身单衣,盘膝坐于洞开的窗前,“如你所言,我已告知独孤氏初十那日提刀。不过…”他一停,“我瞧她镇定得很,只说定不会误了时间。”
荣龄袖着双手,盖一张虎皮毯,“我说…你就不能待我走了再顶风调息,我常年在南漳领的兵,不经冻!”
荣宗阙眼白一轮,荣龄看在还要借东风的份上,不再抱怨。
她紧贴火墙取暖,说起正事,“文秀去方家船坞下定,欲赁个位置卸货。伙计直言有大主顾包圆了船坞,因而不接散船的单子。若不急,可月半后再去。”
荣宗阙缓缓吐息,阴沉道:“如此说来,独孤氏一行出逃定在十一月初十至十五之间。”
此前,荣龄反复思考,总觉得巴图林欲舍弃一切与春芳私奔,绝不可能单单受情爱驱使。
她一一排除不实际的猜想,终将怀疑投向仅剩的一处——许是独孤氏已觉察到危险,因而她歇斯底里地制出一真一假两批镔铁刀,预备将疵货交给荣宗阙后,携带真刀与一众属僚自海路南逃前元。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愈发疯狂、不知遮掩的言行——冒险给予文氏三成镔铁单子、叫王序川运来远超往年所需的生铁,更不用说反常地驱使镔铁局上下昼夜赶工…
说到这,荣宗阙又想起一事。
“独孤氏在保州根基深厚、眼线众多。为不叫她起疑,我初十取了镔铁刀便要离开。”荣宗阙起身,取过一盏雪水啜饮,“你若与她动手,能否独自撑过两刻钟?——可供数千京南卫藏身的地方不多,最近的要在卧佛山。”
荣龄却笑,反问道:“谁说我要在方家码头动手了?”
荣宗阙茶盏一停。
荣龄老神在在,往东一指,“二殿下说的卧佛山在大清河东十里,另有一座立佛山与之相峙。二山一高一矮,正如一立一卧二佛相对说法。因两山离得极近,双佛口河面狭窄,最宽处不足五丈。”
见荣宗阙仍面有忧色,她继续道:“自然,水战绝非上策。一来咱们手中无船,二来京南卫多是旱鸭子…可那卧佛山下恰有一道深入大清河的险滩供人落脚,若逼停船队——他们往前是京南卫的剑刃刀锋,往后只有冰冷的大清河水。”
荣宗阙打断她,“虽是好计谋,但如何逼停船队?我可听说,文氏借运来镔铁矿石之机带了一只高五丈、长十余丈的福船,那船刀枪难入,绊索难缠。若没有神机营的火炮,谁能奈何?”他问道。
荣龄起身,拥着虎皮毯走近,“单凭外力自不可能逼停福船。可它若坏在腠理呢?”她低下嗓音,“例如方家码头恰生了一场混乱,有几人又趁乱上了船。二殿下猜猜,福船东行的路上,是否便会突然坏了?”
荣宗阙垂眸看她一眼,问道:“谁去?”
荣龄指了指自己,“自然有我。”她又补充道,“若以身手论,我还想带上与你交过手的阿卯。你要是不放心想留个眼线,我也可带上赫哲。”
荣宗阙略沉思——这三人,分别代表南漳、太子与他…
眼下他尚能信几分荣龄,可若叫东宫之人知晓太多,隐患实在无穷。
他微眯眼,冷冷道,“阿木尔,你莫将水搅浑。”
闻言,荣龄半步不让,“二殿下,当锦州军中出现镔铁刀疵货,当前元军手执不知何处得来的镔铁刀砍杀南漳三卫时,这水早浑了。”
荣宗阙叫她说得语塞,“我已说了,此事我会给你们交代。”
荣龄却摇头,语有双关道:“南漳三卫的债,我会亲自讨要。”
再回镔铁局已是下晚时分,天光暗得不见十步外的人影。
刚过宝瓶门,荣龄撞上行色匆匆一人。
是春芳。
“惊蛰,你可吓死我了!”她一手拍胸口,另一手背到身后。
暗光中,她神情紧张,似怕荣龄追问她去做什么、手中又藏了何物,因而她抢先发问:“你今日告假去了哪里?又去见婶子了?婶子可有事?”
荣龄望向春芳的目光很深,但沉默一息后她终没说什么,只道:“婶子无事。春芳姐,我有些累,先回屋了。”
春芳求之不得,伛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荣龄看向她离开的方向——是巴图林的小院。
宝瓶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夜雪莹莹而落,衬在深沉的青砖上,如一幅皴笔过多的卷轴。
没几步,甬道一侧的小门又撞出一人,荣龄本能地推开,又在心中纳罕,今日邪门了,怎的个个都往她身上撞?
谁知,天昏地暗间,那人先认出她,他哑声道:“是我。”
荣龄侧首,目光沿着衣袍攀到他模糊的面容。
王序川往前一步,“郡主,”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可否带我离开此地?”
这是五日前的不欢而散后,荣龄头一次再见王序川。
与往日清冷得有几分出尘不同,是夜的他如滚着熟水的茶铛,甫一走近便带来蒸腾的热气。
荣龄望向他额间的细汗,奇道:“隆冬腊月,你怎的了?”
王序川只苦笑,“此间并非解释的良机…”
似为印证他的话,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
荣龄权衡片刻,最终拉过他,纵身没入隔壁院中。
那院中叠了一丛不知何处购置的太湖石,粗劣得很,可其中有一处中空的间隙,正是藏人的好去处。
二人方在间隙落定,甬道处传来一道幽媚的女声。
“王员外?”是独孤氏。
荣龄的后腰紧贴一处凸起的太湖石,她脖颈后倾,尽可能避开眼前湖色的衣襟。
可二人藏身之处狭得很,便只面对面站立,也难免衣袖相挨、呼吸相缠。
王序川略为粗重的呼吸扑在荣龄耳畔,一时急、一时缓。
没多会,她只觉自个耳根烫得紧。
“王员外,你吃多了酒,不若今夜就在我那儿歇了?”独孤氏仍未离去。
荣龄猛地抬眼,直直看向王序川。
他站得靠里,整个人融入太湖石浓黑的影中,只一双惯来清湛的眼,泛着有些过盛的水光。
他迎着荣龄的目光,分毫不避。
一时间,这处隔绝的空间中仅余急促的呼吸与如鼓的心跳。
“我…”王序川方欲解释,视野之中的人影却忽地放大。
下一瞬,一只并不柔腻的手心捂上他的唇,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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