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3681的这一年,洛迦尔还跟自己的兄弟们一起住在卡恩C3区外层的平民区。
这里终年吹拂着刺鼻的化工废弃和漫天遍野的粗粝风沙,灼热的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阿古斯基因携带者们特有的信息素气:它们闻上去是某种类似旧金属和干涸的血迹,在腐化后混合在一起的腥臭。
锈蚀粗糙的建筑物参差不齐嶙峋搭建在昔日的废矿区,非法或合法悬挂的电缆彼此交错,层层叠叠宛若蛛网,让这里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被什么巨大怪物遗弃的破败巢穴。
这里居住着卡恩c3星区近百分之八十的人口,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巢民,也就是因为基因等级过低,无法接受转化成为异种的阿古斯基因携带者。剩下的则是一些低等异种。
穿过大半颗星球从医疗区回到这里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通往洛迦尔家的巷道颇为安静,但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洛迦尔用手指将阿塔的鳞翅拨开了一条小缝朝外看了看。他隐约能察觉到,有几道佝偻狰狞的影子正在随着他的出现,在各个阴暗隐蔽的角落里簌簌前行。
道道无比渴望垂涎欲滴的视线,正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黏腻地朝着他探来。
阿塔环绕着洛迦尔大腿的附肢紧了紧,他的指尖似乎又长出了几寸尖锐的指甲。
在洛迦尔看不到的地方,年轻的异种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随即,他的喉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带有警告气息的哨音。
那些窥探的影子和视线消失了。
*
“别看,脏死了。”
阿塔小声地咕哝着,将怀中青年又往自己的胸甲下方挤了挤。
异种厚实的翅膀抵着人类的指尖,强行再次合拢。
洛迦尔似乎在他怀里轻啧了一声,但也没有反对阿塔难得的强势。
过了好一会儿,阿塔才听到翅膀下的人类发出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轻笑。
“……那种东西可吓不到我。”
*
洛迦尔清楚阿塔在顾虑什么。
他在担心暗影中的那些玩意,那些已经神志不清逐渐异化的东西,会惊吓到脆弱的人类。
哦是的,上辈子的洛迦尔,也确实很害怕那些人——谁会不害怕随时有可能把自己活生生撕碎吞吃的怪物呢?
只要是拥有阿古斯基因的人,天然便具有嗜血的倾向。
尤其是纯人类的血,对他们来说就是无以伦比的珍馐,是难以抗拒的甘露。
可是,在好几年后,当伊莱亚斯以爱为名义贪婪吞噬他的血肉,甚至将他分享给需要拉拢的高阶异种军长们时,表现得也没比那些低级又嗜血的怪物们好到哪里去。
那么多年的折磨之后,洛迦尔都已经习惯了。
如今的他早就不会为了那些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喽喽们而感到恐惧害怕。
洛迦尔有心想要再开口安抚阿塔几句,效果却并不怎么样。
一直回到家,数道厚重的军用级金属门嘎嘎作响缓缓落下之后,阿塔才终于像是缓过了一口气。
高大的异种慎之又慎地抱着洛迦尔来到了起居室的正中间,这才慢慢绽开翅膀,将娇贵的人类放在了起居室内的沙发上。
“到家了,洛迦尔哥哥。”
没等恍惚中的洛迦尔反应过来,阿塔又开口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我去处理,外面的脏东西。”
他指的显然便是回家路上那些窥探过洛迦尔的人。
“可是,这应该没关系……”
洛迦尔此时其实只想跟阿塔好好待一会儿。
但阿塔抿着嘴唇硬邦邦地说道。
“伊戈恩和加雷斯,他们的信息素,很鲜明,”
因为感到了潜在的威胁,之前在医疗部被洛迦尔安抚下来的畸态,现在反而变得更加鲜明了。
“他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他们可能,红渴症。”
阿塔笨拙地朝着洛迦尔解释道。
*
异种拥有普通人类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可同样的,所有的异种,也都必然会因为那违背自然规律的改造,蜕变为被嗜血欲望和狂乱神智所吞噬的怪物。
事实上,任何一名拥有阿古斯基因的个体(哪怕是压根无法蜕变成战士的低等巢民),到了最后也都会出现同样的症状。
到了症状的晚期,阿古斯基因的携带者们会变得极度狂躁、易怒、疯狂——那种焚烧灵魂的极度饥渴,会让他们毫无节制地攻击视线所及的一切。
他们会撕碎一切可以撕碎的东西,哪怕对方是自己曾经的战友亦或者爱人,然后将其尸块一口口填入自己被饥渴灼烧的胃袋。
但无论吃下多少东西,他们都不会感到满足。
为了缓解那种无法解释的极度空虚饥渴,最后,他们干脆会直接撕下自己的肢体吞吃殆尽,直至死亡。
人类称阿古斯基因携带者的这种爆发性癔症为“红渴症”。
那是所有非纯血人类的个体都要面对的不治之症,也意味着巨大的麻烦和危险。
*
啊,想起来了。
洛迦尔偏了偏头。
上辈子的这个时间段,整个联邦都爆发了一场周期性的红渴症井喷,甚至引起了几乎所有星区的异种暴动……
“别怕。”
洛迦尔的沉默似乎误导了些什么。阿塔变得有些焦躁。
“很快的。洛迦尔哥哥,我很快就回来。你会安全。月亮永远是安全的。”
高大异种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嗡鸣,他侧过脸摩挲了一下洛迦尔的肩头,颊侧的气味腺分泌出了只有异种们才可以接收的特殊震慑信息素。
“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落下,高大的青年从窗口一跃而下,掠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金属护窗平缓地从落回窗框,咔嚓一声,室内再次恢复了密闭和宁静。
*
“不——唔。”
如果阿塔可以看到在他离开那一瞬间洛迦尔的表情,那么就算把他的内脏全部绞碎,他也绝不可能这样离开。
洛迦尔也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把那一声脱口而出的惨叫咽回喉咙。
明知道自己如今已经重生,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
但一看到阿塔的背影消失,洛迦尔还是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惶恐。
*
“这样可不行。”
幽暗的房间里响起一声沙哑的告诫。
洛迦尔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在说话。
“阿塔还好,他比较乖,但如果是哥哥们,看到我这个样子,是会担心的。”
嘶哑缥缈的低语在房间里细弱地回荡。
“……我不能让他们担心,我得……我得正常点。”
洛迦尔强行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自言自语道。
对,他得表现得好一点。
上辈子他已经够让他的家人们操心了,好不容易有了珍贵的重生机会,他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而且,现在他已经回家了。
他是安全的。只要还跟亲人们在一起他永远都是安全的。
洛迦尔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紧绷的神经松懈之后,便是不断涌上心头的怀念。他环顾四周,他在这个时候的“家”,是一间典型的廉价巢式起居室。
墙面金属已经因为老化微微有些斑驳。
起居室连接着另外几扇紧闭的舱门。其中一扇舱门的金属质地跟其他门完全不一样,配备了格外的隔温层和防爆腔。
洛迦尔认出来,那正是他自己的房间。其他三扇舱门呈品字陈列,将洛迦尔的房间紧紧地簇拥在其中。这样的安排下,无论发生任何危险,洛迦尔都会被自己的兄弟们护在中心位置,免于可能的伤害。
而洛迦尔此刻所在的起居室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照明球。因为他的存在,照明球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在生活能源紧缺的卡恩星区,这盏看似普普通通的灯其实也算是奢侈品。
也就是伊戈恩会在家里装这个。
要知道,哪怕是最低等的阿古斯基因携带者,都拥有卓越的夜视能力,在整片贫民区,也只有洛迦尔这样的人类,才需要在夜晚耗费昂贵的能源绩点用以照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废弃化工原料特有的臭味,就算是哥哥们特意在巢穴外为洛迦尔安装了空气净化装置,也无法完全抹去那股刺鼻的气味。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洛迦尔眼前的这个“家”,都称得上环境艰苦低劣。
就连洛迦尔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怀念眷恋这里的一天。
他记得很清楚,在上一辈子,他最大的心愿,其实就是在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减轻兄弟们肩头沉重的抚养负担,然后再带着伊戈恩,加雷斯还有阿塔一起搬出这狭窄阴暗的居住舱。
作为评级为A的高等异种,他的亲人们本不至于一直蜗居在这种低等巢民所在的居住区。
但是想要养育一名纯种人类实在是太过于昂贵了,尤其是洛尔迦这样的E级人类。
洛迦尔所需要的食物和水,乃至他最基础的生活用品,对于没有公民权的异种们来说,都昂贵到不可思议。从小到大,洛迦尔一直都只能看着伊戈恩和加雷斯那用命和血赚来的海量贡献点像是流水一般落进了物资兑换机里,然后艰难地换成他这种孱弱人类可以食用的罐头,可以安全饮用的无辐射水,可以穿着在身上的柔软衣服……
以及,那些能够让洛迦尔从各种先天性疾病中活下来的高等医疗指标。
而作为养大洛迦尔的代价,就是一个有着三名高等异种的军团家庭,甚至连换一间稍微宽敞点的公寓的余力都没有。
后来,洛迦尔倒确实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里。他有了无比明亮宽敞,奢靡舒适的居所……
但是他的居所里也再也没有了最为珍贵的亲人。
*
循着已经变得暗淡遥远的记忆,洛迦尔回到了起居室的正中间,将身体埋进了那座破旧却柔软的沙发内。
沙发是伊戈恩弄回来的,要把这个庞然大物塞进他们的狭窄的居所,可花了异种们不少功夫。但就算是对人类来说足够宽大舒适的旧沙发,也不可能同时坐下两名身形高大的异种。
伊戈恩和加雷斯总是会占据沙发的两侧的地板,他们通常会探出宽大而厚实的鳞翅搭在沙发上,像是大毯子一般拢着瘦弱消瘦的人类弟弟,然后漫无边际地跟洛迦尔聊着天。
一直到现在,沙发罩的布料上也还残留着两名高等异种散发出来,无比辛辣苦涩的信息素。
洛迦尔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哥哥们的气味能让他变得稳定一些。
就在这时,感应到了洛迦尔的到来,沙发前的虚拟屏自动开启。然后它开始为洛迦尔播放星网上的新闻讯息。
洛迦尔一怔,过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这是自己之前设定的自动程序。
上辈子,他无比渴望带着家人们离开卡恩,去往更加富裕舒适的星区。为此他生怕错过外界的讯息,一有闲暇时间就会窝在沙发上认真地汲取星网上的一切资讯。
一直到他远离了贫穷又落后的三等星区卡恩,洛迦尔才知道,在这里这种地方,就算是星网上所谓的“实时消息”,其实都已经是落后于主星区不知道多少时日的旧闻。
他孜孜不倦努力摄取的讯息,绝大多数,都没有任何关注必要的信息废料。
想到这里,洛迦尔唇角微微上扯了扯,发出了一声细小怪异且扭曲的嗤笑。
他抬起手,正准备关掉虚拟屏。
然后光屏上赫然浮现出了一张脸。
一张让洛迦尔刻骨铭心,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脸。
“……本报讯,前总统之子伊莱亚斯·莱德比特在被押送前往联邦高等法庭星途中遭遇空袭身亡。
屏幕上回放着新闻主角过去的影像记录。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到不可思议的青年,金发碧眼,笑容明亮得宛若阳光。他正在保镖的簇拥中前往飞行器,在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时,他倏然回头,原本忧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柔和又坚定的笑容。
人们开始因为他的笑容而欢呼。
即便深陷父亲反人类政治罪的旋涡中,他在面对公众时依然不见丝毫阴霾。
几乎所有人,在看到这个名为伊莱亚斯·莱德比特的青年时,都会不自觉想到古地球时代的典籍中那些手持长剑身骑白马的圣骑士。
美好,正义,善良……这具人形的身体就像是那些正面词汇在人世间凝聚而成的具象体。
【骗子。】
“……伊莱亚斯作为前总统的独子,其一生都处于公众视野之中。他父亲的政治生涯充满了争议,但我们无法否认,伊莱亚斯一直是一位以慷慨和慈善精神而闻名的杰出青年……他不仅以个人的力量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而且通过自己的行动激励了整个社会更加关注异种群体的福祉……”
【骗子。】
在剧烈响起的耳鸣声中,新闻记者的声音变得模糊混沌,洛迦尔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昔日的“洛迦尔”们,在他的脑子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齐声哀嚎。
*
“伊莱亚斯·莱德比特的忽然死亡疑云重重,他的死亡是否意味着某种政治势力的重新洗牌?还是他知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从而成为了牺牲品?这些问题的答案仍然悬而未决……”
屏幕上画面变幻。
新闻中,有些手持蜡烛泪水涟涟的人聚集在了总统府门口,他们不断叙说着伊莱亚斯生前的各种善举,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哀悼……
而洛迦尔死死看着画面中那些人哀戚的脸,胸口剧烈起伏。
【嘻嘻嘻嘻你们都被骗了被骗了被骗了被骗了——】
脑子里的疯子们嘶嘶尖叫个不停,吵得洛迦尔头痛欲裂。
*
是的,这群蠢货都被骗了。
洛迦尔清楚,假死的伊莱亚斯很快就会组建起自己的势力。
再过不了多久,伊莱亚斯便会打着为父亲翻案的名头会重回政坛。他会吞噬无数人的血肉生命摄取权柄……最后,伊莱亚斯·莱德比特,会登基为整个人类联邦的无冕之王。
而在这期间,洛迦尔会像是个白痴般,被那人欺骗,物化,背叛,囚禁。
伊戈恩因为他死了。
阿塔也死了。
最后是加雷斯。
不仅仅是他们,事实上,洛迦尔曾经爱着的所有人,从亲人到朋友,还有他的战友们……一个一个,全部要都被名为伊莱亚斯的噩梦夺走了生命。
……
……
……
【是的,后来我们都死了。伊莱亚斯太想独占你了。】
洛迦尔忽然听到了加雷斯的声音。
他慢慢转过头,看到一颗死人的头颅就在他的身侧。
加雷斯浑浊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颗头就盛放在金盘之中,青灰的脸颊两侧还装饰着鲜艳欲滴的花卉。
加雷斯在说话。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所有人都死了,我们依然会守护好你的。月亮,我们爱你。】
死者温柔地安抚着洛迦尔。
【你会得到永远的自由和幸福。】
*
洛迦尔用力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加雷斯的头消失了,在泛着湿意的视野中,只那颗光照微弱的照明球,它就搁在距离沙发不远处的置物架上。
*
“喀嚓——”
居住舱门打开了一条窄缝,阿塔宛若幽影一般倏然滑进了房间。
他并没有离开太久,战斗结束得很迅速。
真正棘手的那些刺头,早就已经在伊戈恩和加雷斯一轮又一轮的清理中,化作了贫民区下水道里腥臭腐烂的肉块。今天跟上来的那些也就是一些孱弱的渣滓。只是最近红渴症进入了集体爆发期,这该死的病症或多或少,引发了阿古斯基因携带者们那难以用科学解释的集体精神共振。
阿塔家附近的那些人也因此陷入了精神错乱之中,这才胆大妄为到跟在回家的阿塔身后……
回家时,阿塔甚至都没有展露太多异种的战斗形态。
阿塔自己都觉得自己今天的神智格外清醒。
一轮清理下来,他没有狂躁,他的身体依然清清爽爽的,丑陋的虫肢也都收回了体内。
只有嗅觉最为灵敏的人才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些微血腥味。
他表现得很好。
阿塔很高兴。
但这种高兴却没能维持多久。
*
“洛迦尔哥哥?”
他站在起居室里,狐疑地凝望着神色平静的洛迦尔。
“你怎么了?”
他问。
“……啊你回来了。阿塔。”
洛迦尔有些恍惚似的回过头,他明明是看着阿塔的,但阿塔却觉得洛迦尔的视线好像已经越过了他,正在看着别的什么人一样。
那对漂亮的黑眼睛,这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深不见底的井。
“我很好。”
然后他听到洛迦尔说。
阿塔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肋骨后面的那团泵血器官正在缩紧。
他不断打量着看似跟之前没什么两样的人类兄长,不安感却在心底节节攀升。
他下意识伏下了身体,直接膝行到了洛迦尔的面前,然后他用脸抵着沙发的边缘,下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后者的膝盖。
当他还是一个幼崽时,这种撒娇方式总是能哄得洛迦尔露出微笑。
“你不好。”
阿塔难得一次反驳了洛迦尔。
“你今天一直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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