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纷乱交织，落在平宣山新生的枝叶上，一丝一寸集成大颗晶珠，“滴滴答答”，从高处次第滑落。
姜予明与四个乞儿从镇北军官兵手里偷走了伊尔丹，六个半大的孩子冒雨奔进清寰宗残败的屋瓦之下。
断瓦残垣盛不住多少雨水，雨丝在风里狂舞，细密如发，他们挤在一个墙角里，勉强躲过。
伊尔丹不说话，双膝屈起，两只手臂将自己抱成一团，缩着脖子，下巴埋在膝后。
姜予明将自己的馒头分给他一半，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伊尔丹不答，望着不远处焦黑腐朽的木桌出神，浓黑的睫毛轻轻扇动，琥珀般的眼珠似照不见一丝光亮。
“你不吃我们吃了啊。”
姜予明收回手，伊尔丹一把抓住，夺了他手里的馒头大口咬下。
一乞儿叫他慢点儿吃，他似听不见，越咬越快，嘴里已经塞满，依旧不停，姜予明抓了他的手，将所剩无几的馒头拍落在地，“那些官兵打你脑子了？”
伊尔丹痴痴停下，不嚼不咽，目光落在湿污不堪的地面上。
无人再理他，乞儿们一个个自己吃起来，伊尔丹呆了许久，开始咀嚼吞咽，擦拭自己嘴边的口水和渣屑。
“你们。”他将自己的嘴角下巴快速擦净，问道：“你们的官兵说的都是真的吗？”
姜予明认真看着自己手里第二个馒头，咬了一口，“你觉得呢？”
一双双眼睛带着探究，嘴巴嚼着粗糙却饱腹的食物，静静等待伊尔丹回答。
伊尔丹摇头道：“我不知道。”
姜予明咬了一大口，一面嚼一面说道：“你跟我回雍京看看，你就清楚了。”
伊尔丹朝他伸出手去，“给我。”
“什么？”
“食物。”伊尔丹又把手朝前伸了伸，“我没家了，你们要对我负责。”
一乞儿乐道：“这里没人有家。”
破烂屋瓦烧得焦黑，偶尔响起雨水滴落的声音，一处残梁在雨中崩塌，传来一声轰响。
庄忆瑶在鸾城住了多日，引来邻舍探望，如此貌美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破落小院之中？她在的地方，应是仙宫梦境，有人甚至介绍自己家未娶妻的男子前来。
吴悔懊恼万分，却不得不留在此处，庄忆瑶灵机一动，“我想到个赚钱的法子。”
陆坚冒雨带回了早饭，顺手买的肉菜扔在桌上，“庄小姐生得貌美，有些钱，想赚便能赚。”
“你说什么屁话？！”吴悔听了些别的意味，本就烦闷，生出了火气。
庄忆瑶将他拉住，“夫君，你说，我身上穿的戴的，别的女子会不会想要？”
吴悔收起要挥拳的动作，“你是说……”
庄忆瑶双眸清亮，笑着点头，陆坚将饭食放在桌上，催道：“快来吃吧，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债没还。”
“陆公子，你心肠好，怎就不愿承认？”
“心肠好不是好事，不想承认，怕遭报应。”
鸾城修缮后各处住人的屋宇皆焕然一新，灰瓦白墙在雨中似水墨染成。
深雪消融时，遇难者的亲眷又重新清理了旧时住处，关宪差遣衙役官兵，帮着百姓料理送来的尸首，一一入殓安葬，庄文彧的出现，帮了他不少忙。
两人冒雨而来，敲响了小院落残旧却牢固的院门，“庄小姐！”
庄忆瑶听闻有人唤她，筷子停在菜碟上，吴悔起身出去，开了门，“大人，您来了，快进来说话。”
关宪一手遮雨，一手提着官袍快步进屋，一桌子饭菜令他尴尬不已，“哎哟，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吃饭了。”
“无妨，大人吃了吗？一起吧。”庄忆瑶站起来，碗筷放在桌上。
庄文彧拒绝道：“不了瑶儿，我们刚看完血肉模糊的东西，食不下咽。”
“表叔辛苦，这一早又办了许多事？”
“这正是关大人要与你们说的。”
关宪垂首点头，“是这样，庄大人与几位人犯的尸首我们这几日都已经看过了，是身中剧毒而亡，但按照大启律法，这些人犯的尸首都需交给官府处理……”
庄忆瑶抓了裙摆，五指捏紧，“大人是说，我爹的尸首只能丢进万人坑？”
关宪看出庄忆瑶着实难以接受，忙劝慰道：“庄小姐若想得个通融，下官亦可做主，只是要提醒小姐莫要声张，故而庄大人的丧事……”
庄忆瑶眼中落下泪来，“知道了，多谢大人照拂。”
雨消风停，薄寒不去，一方小院里木柴湿透，石磨滴着水，碎砖铺的小径似陷在泥洼里的乱石，几点爬虫幸而没有淹死，从泥里钻出来，有鸟落在墙头，歪着脑袋看院中一株歪斜的长生木娇花带雨。
重餍和鬼羯驾车上路，林汐之怕颠，他们便走慢了些，几个乞儿自平宣山高处往下张望，官道上誉王府的马车是他们所熟识，姜予明转身往山下跑。
“快！追上那马车！”
伊尔丹不明所以，而为今之计只能跟着几个乞儿，他们远远追随，看见马车去往鸾城，放慢了脚步。
“我们也进城看看，那马车里说不定就有我们要找的人。”
姜予明领头走在路上，脚下脏污习以为常，伊尔丹拖着步子走在最后，跑得膝酸腿软，“你们慢一点儿！”
最小的乞儿回头一笑，“皇子殿下，慢一点儿就没饭吃了，会饿死的。”
伊尔丹喘着气往前走，“我们也很多天没吃饭了不是吗？”
稍大一点儿的乞儿解释道：“大启话说的没饭吃，是连包子、馒头、大饼都没，兴许水也没有。”
伊尔丹无奈跟着，不再说话，姜予明没听见反驳，叹了口气，退后回头，拉上他，“你放心，你跟着我，我保你有饭吃。”
伊尔丹脚步拖沓，顺着他的力气往前，依旧费劲，“你先保证一下我的腿不会走断。”
“路还长，你走不断。”姜予明望向远处高耸的城楼，“且这一段也不算远。”
庄忆瑶哀伤难掩，坐在一旁痴看桌上杯盏，关宪越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庄文彧思虑良久，道：“瑶儿，终究是表兄的贪念害死的他自己……”
“我知道，我只是由着自己伤心一会儿，表叔不必多提。”庄忆瑶走出门去，领口织花攥在手中，她深吸口气，颤颤吐出，用力拉紧。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衙役推开没插闩的木门，林汐之发间一支乌珠银钗，素衣绣兰，白纱掩面，小心踏入，回头道：“谢谢。”
“王妃客气，庄小姐在里头，大人正好今日也来了这里。”
重餍推开另一侧门扇，目光扫过又小又旧的庭院，环顾细察，玄色衣袍腕带束袖，腰间蹀躞兽首银銙，他手中障刀挑起一旁湿透的盖布，看见底下脏污的酒坛，爬虫惊走。
鬼羯跟在后面，玄袍翻领金绣麒麟，袍摆飞鹿卷云，手中长刀抵在门板上，冷眼望见庄忆瑶顿住惊愕的容颜，“庄小姐，又见面了。”
林汐之脚下登云履桃花停云，她踏过乱石板连成的小径，纤指轻扣，揭下勾耳的面纱。
那衣裙之下似真有幽兰暗香，冷风偷了一丝，拂过庄忆瑶的脸。
“王妃？”
一身清朗素白，显得林汐之朱唇更艳，懒倦褪尽，绮丽的眉眼中蒙了一层碎开的凉薄，似雨中桃花，有些狼狈，却平添艳丽。
她在庄忆瑶眼前停下，姿态端丽，轻声道：“瑶儿，委屈你了。”
重餍跟在林汐之身后，鬼羯在院子里将各处能藏人的地方一一细查，抬眼一瞬，庄忆瑶吓了一跳。
关宪从房中出来，庄忆瑶神魂不安，林汐之知晓有事，“瑶儿，那是鬼羯，你见过的。”
鬼羯右侧脸颊烧伤的痕迹还未消退，冷脸时更似了些罗刹，庄忆瑶点头表示知晓，勉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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