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下了与师尊同行的事,与温知寒一同登上了云舟。
琼雾峰与陆地在脚下远去,云舟冲到高空后,沈纵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阳光下,温知寒站在船舵前的背影。
“路途遥远,沈纵,先进去船舱睡一觉吧,醒了就到了。”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温知寒没有回头,忽然说道,“舱里有助眠安神的熏香,还有一些其他东西,你都可以随意用。”
见他依然没动,温知寒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带着沈纵一起打开了船舱门。
徒弟这才乖乖跟着进去了。
温知寒笑了一声,忽然道,“你初来琼雾峰时,也是这样黏人的。”
沈纵脚步一顿,在他身后皱起眉头,不理解这人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硬把他的防备说成‘黏人’。
云层之上有些冷风,偏这里燃着暖炉,令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些。
船内有床榻,各紧靠着不透风的窗口,中间隔着一道半透明的屏风。
温知寒在一侧的床榻坐下,望着窗外的云迹出神。
助眠香静静燃烧着,令人一阵目眩。明明是特意为徒弟准备的东西,他反倒先扛不住疲惫的困意了。
许是神魂尚未恢复,精神又紧绷太久,温知寒打了几个哈欠,便眼皮沉沉地睡去了。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个少年的身影缓缓走到他的榻边。
“师尊?”
回应他的只有均匀呼吸声。
暖炉散发着热气,金边白衣的外袍与蓝金腰封一起,随意地挂在一边,入睡的温知寒躺在榻上,毫无防备。
沈纵朝着他俯身凑近,一手撑在枕边,近距离盯着温知寒的睡颜。
竟然是真的睡着了。
嘴角勾起,冰寒的杀意取代了乖巧的笑容,沈纵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右手一抬,便以灵力勾动,让外袍衣兜内的金疮药飞入掌心。
只要在这里面混入毒药,就能看着温知寒一日复一日地‘主动’服毒……
可惜了,走得匆忙,他现在只有一种毒药带在身上。
他又取出身上藏着的毒药,小小的一堆,用纸包着,比灰尘还轻。
粉末被小心从瓶口倒入,混在金疮药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沉沉的叹息声忽然响起,榻上本该熟睡的人翻了个身,
“……阿渊。”
沈纵连忙摸向腰侧短剑。
温知寒刚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干涩的双眼缓缓眨了眨,并未看清沈纵的动作。
他只是凭借气息确认了站在塌边的人,便再次放松了身体,甚至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命门大敞,毫不设防。
这幅懒散的模样,在沈纵看来有些刺眼。
凭什么温知寒能做到对自己如此不设防?
难道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吗?
“阿渊……”
温知寒坐起身来,扶着额头恢复清醒,“我做梦了……?”
他好像梦到了什么很严重的事,但不知为何,醒来一睁眼就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里面有沈纵。
“是的,”
沈纵微微笑着点头,
“方才师尊似乎还做了噩梦,徒儿有些担忧才过来看看,既然没事,徒儿这就去午睡了。”
他忽然感到有些索然无味,转身就走。
下毒差点被抓了现行,他原本是极度紧张的。
可当温知寒当真没有一点察觉时,沈纵却反而有些惋惜,他的剑已经许久没有出鞘,装模作样的尊师重道戏码也快腻了。
“等等。”
沈纵脚步一顿,警惕地微微侧脸,用余光向后瞥去。
被发现了?
“这屋里点了暖炉,但还是不够暖和,我去给你拿个薄被来。”
沈纵背对着他坐到榻上,自鼻腔轻嗤。
昨日还要睡柴房,连床都没有的人,今日倒是连午睡都要暖炉薄被了。要不是他重生了一次,恐怕此时已经受宠若惊、又被骗过去了。
为了糊弄过去,他假装乖巧地躺下入睡。
没想到,温知寒给他盖了薄被还不满足,竟然就在他身旁坐下不走了,硬是要看他入眠。
沈纵紧闭着双眼,心底有些摇摆不定。
也许温知寒比他想得更加心思深沉,早就发现他动的手脚了,只是在装傻?
方才还要用仙术看他是否说了谎,现在要试探是不是真的放心入睡……
他将计就计,干脆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伪装成已经困乏到了极点,慢慢入睡的模样。
“睡吧。”
温知寒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放轻了声音,垂眸望着徒弟的睡颜,笑着说道,“等你睡醒,我们就到了。”
沈纵没有说话,继续维持着轻缓的呼吸。
他的身体和精神紧绷着,温知寒却只觉得放松惬意,就这样坐在他的身旁,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下雪了。”
温知寒的声音很低沉,并不会赶走人的睡意,反而融入了蜡烛燃烧、风雪吹过窗棱的细微声响,让人更加困倦。
他似是知道自己这样缓缓低语的效果,就这样在沈纵耳边一句一句地自言自语起来,像是许多年前给不满十岁的从渊讲睡前故事一样,不知疲倦。
“当年初次遇到你的时候,也是下了一场很大、很漫长的雪。
“从天上看雪,和走在漫天大雪中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纵听得烦躁不已。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抠在掌心,竭力忍耐。
不要说了!!
偏偏温知寒毫无察觉,听不到徒儿心底的叫喊,兀自陷入回忆。
他逐渐地想起来,方才就是梦到了那一年的事。
当年他们初次相遇时,他就是一眼在人群中瞧见了这个孩子。
彼时有漫天的风雪,死伤无数,天灾面前,纵是修仙者也有力不能及。他神识外散,在数不清的横死尸身中寻找生还者,然后瞧见了蜷缩成了一团的阿渊。
年仅八岁的孩童,个子却瘦小到像是只有五岁,弱小的身躯无法抵抗风雪与饥饿,已经昏昏欲睡,却将柴火的温暖与怀中最后一块食物让给了一只小猫。
温知寒连忙渡真气为孩子续命,待人有了说话的力气,好奇询问,却听这孩子说道:
“我只记得自己姓沈……字,从渊。”
“猫?”
孩子恍惚着,好像是忘了这回事,许久才说,“它挺可爱的,比我可爱,也比我更容易活下去。”
他偶然与其对视,便为这双眼底的光亮吸引。
步入绝境,却不颓丧认命,性命垂危,却依然愿意给予他者生机。
是一双能成为修者的眼神。
如今,温知寒再次望着沈纵出神,缓缓绽开一个带了些微苦涩的笑意,而后将指尖悬在沈纵的额头上方,无声划出一道安眠的符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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