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仍记得祖父骄傲于这个名字。
“烨,火华,光耀者也。”
谢仓翻身下马,龙行虎步,走到秦氏牵着的少年身边,带来一阵兵戈杀伐之气。
“当初我为你取名成烨,本意只为家族光耀的期望,不想魏帝寿昏庸无道、奢靡度日,致使朝中奸佞当道、百姓流离失所,平白把皇位拱手让人呐!”
谢仓宽厚的手掌撑住谢成烨的肩膀,眼神锐利,盯住稚嫩的脸庞。
幽州节度使谢仓在大魏龙兴十五年,以“清君侧”为名,携军队自北地幽州南下,因大魏皇帝季寿自五年前开始大兴土木,百姓早已对朝廷怨声载道,行进路上,时不时便有城池主动投降,不出一年,谢仓的大军就攻到京城的城墙之下。
三月三,本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可惜郊外除了士兵旌旗猎猎,无一丝人影。
谢仓站在京郊外一亭中,主动把十岁的他抱在臂膀之间,坚硬的寒铁铠甲压迫住他的衣衫,动弹不得。
谢成烨偏头,望见祖父斑白的两鬓,尽管谢仓已临近知天命之年,依然精气神十足,皱纹不曾增添老迈,反记录着他半生的征战与磨砺。
“走,祖父亲自带你入城,与你父亲会合。”望见城中天空燃起的信号弹,谢仓仰天大笑,提着他衣领上马,握紧缰绳在亲卫护送下进入南薰门。
两个时辰前,谢仓二子谢立廷率军攻入京城,如今信号弹被点燃,预示着城中已为谢家军队控制。
马蹄声踏踏,响彻在御街之上,道路两边门户紧密,唯有倾塌的彩楼门架、坑洼的路边和残破的士兵尸身昭示着曾发现的血战。
硝烟、鲜血与焦土的气息混杂,令人作呕。
皇城宣德门东边,正燃起熊熊火焰。
谢立廷自远处驾马而来迎接,拱手禀告。
“父亲,皇城已破,帝寿与贵妃王氏、几位公主皇子自焚于摘星台。”
谢仓远望摘星台的冲天大火,“没想着跑,还算给大魏皇室留下一点脸面。”
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休整部队,通知你大哥入京,把那帮老臣找来,问问他们,要拥立谁为皇帝?”
谢成烨在满地的尘土飞灰中,窥见谢仓眼底的火光。
那是魏帝陨灭的红海。
亦是对权势无尽的野心。
烛影映照在谢成烨瞳孔中,感到火焰在四肢百骸燃烧,燎原之势。
腕骨压住和离书,想到明日就要递出这纸契书,他和沈曦云自此再无干系,心上被火撩起绵绵密密的疼。
他以手覆面,闭目让自己沉入黑暗里,勾唇自嘲此前的一厢情愿。
谢成烨很少想过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他幼时常见父母相处,母亲是江南女子,因在京城的贺岁宴上对父亲一见钟情义无反顾嫁到北地,她温柔妥帖、细腻周全,父亲在外练兵打仗,母亲在家中操持中馈。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直至谢家入主皇城。
父亲成了王爷,母亲做了王妃。
军功彪悍,位高权重,谢立廷一时间成了燕京众人每天眼珠子盯着的人物。
她日渐不安起来,朝廷有人嫌这位的王爷碍眼,怂恿太子先下手为强,民间前朝余孽的骚扰从未停歇,刺客、下毒……单是建元初年七个月内,谢立廷就曾三次和生死擦肩而过。
有人恨他自然也有人爱他,有朝臣拥戴他,愿为他调遣争储位,要嫁他贵女结联姻之好,父亲都一一拒绝,但架不住闲言碎语传进母亲的耳朵。
她忧虑日深,最终彻底病倒在建元二年的那个春天,得到淮王身死消息那一日。
丧礼上,她抱着淮王棺椁哭泣,咒骂百官、骂逆党,甚至,骂皇帝。
“早知如此,便不该入京。”
人们说淮王妃疯了。
可谢成烨觉得她只是太爱父亲,爱到无法接受在她夫君身边骤然升起的关注、无法承受权势燃起的滔天火焰,葬送了自己的夫君,亦葬送了自己。
淮王妃秦氏在建元三年的春天,淮王病逝一周年的忌日,自缢于王府。
那时谢成烨袭爵不久,皇帝谢仓握住他的手,一步步登上巍峨皇城。
谢仓豪气万丈:“这天下便在朕的脚下。”
但谢成烨无心欣赏壮丽河山,他看着王府方向,问:“母亲是不是解脱了?”
谢仓听见这话,弯腰直视他的眼睛,“烨儿,你的母亲太过软弱,她能做一个北地军官的妻子,却承受不起王妃之位。”
他不解:“为何?母亲是很好的人。”
谢仓大笑,只说:“权势是仙丹亦是毒药,只有能驾驭它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烨儿,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日后你的王妃,朕亲自给你选。”
后来,谢成烨十八岁入朝参政,皇帝在朝后召见他,隔着珠帘屏障,他跪在殿内问安,天子的声音低沉闷响。
“烨儿,你该考虑婚事了,这满京的贵女,朕挑出几个不错的,里头还有文忠国公府上那个孟小姐,你看看如何。”
谢成烨以年岁尚早,朝事为先拒绝。
皇帝静默片刻,问:“那你对王妃可有什么要求?”
谢成烨怔在殿内,要求?
他抿唇,想到了记忆中曾为淮王妃的母亲,于是说:“臣希望她坚强。”
足够驾驭权势,而不是为它所伤。
皇帝低笑,从帘后走出,转眼间建朝八年,早已不上马驰骋的皇帝鬓发花白许多,显出衰老之相。
“烨儿,你错了,你的王妃首要便是出身勋贵之家。”
他近年愈发被朝堂上的势力争斗搅扰得不耐烦,两朝交替,他当初为了继位顺利,对前朝旧臣收复拉拢居多,而跟着他打天下的新朝权贵眼红前朝世族的资源,自然要剐下一块吞掉。
所谓制衡之术,他从前朝老臣手里夺走不少东西,便要做些承诺安定人心。
让淮王娶一位勋贵之女有利于缓解斗争。
谢成烨叩拜,答:“谨遵陛下命。”
那时起,他便明白,他对自己的妻子是没有选择权的。
窗外的虫鸣把谢成烨从回忆里唤醒,他没料到今夜竟一时想到过去太多事,挣扎着站起身,看了眼刻漏,发现已到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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