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从意见他无甚表情,认为是自己唐突,立马改口:“若你不便,我也……”
“不。”宁负卿忙道,“我愿意。”
他生怕喻从意反悔,扯过斜挂在架子上的外衣,边系边朝门外走去。
越过门槛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引得门外候着的弟子目瞪口呆,三五个人冲上来要扶。
“庄主,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弟子见他慌乱,目光不住往里屋投去,“可是喻掌门轻薄了您!”
闻言,其余几人瞧宁负卿衣冠不整、步伐微乱,素来白净的脸上浮出诡异的薄红,顿时各有猜测。
愤怒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追出来的喻从意,后者脚步一顿,面露迷茫。
“不,不是。”宁负卿抑着嗓,缓声道,“劳你去通知叔父。”
“我要成亲。”
弟子:……!!!
喻从意未想他速度这般快,连让她阻拦的机会也无,只得放任弟子们不可思议地边消化着“掌门要成婚了”,边行尸走肉般朝门外走。
“个中细节尚无定论,万一你听完反悔,你叔父岂不是又要罚你?”
“我不会反悔,让他罚好了。”
宁负卿双手拢在袖中,端回他往日的庄主架子,但任谁都能看出来——
他现在很高兴。
见他眉梢唇角抑制不住上扬,喻从意劝告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尽数化作一声仅含无奈的长叹:“你身上有伤,别杵风口了,快进来。”
“好。”
“夫人”二字在唇边绕了又绕,终是没能说出口。
哪怕已经通知叔父,哪怕此刻他要与喻从意成婚的消息应当已经在山庄散布,他仍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般,不大真实。
不急、不急。
他要快快成婚,来日方长,名正言顺喊“夫人”的时日何其多?
若因为一句半句话惹阿意不快,她改了主意,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宁负卿脑中的百转千回,喻从意一概不知。
她将人带回床边,自己拖了把椅凳坐下,率先问道:
“近日一些江湖传闻,你听说没有?”
宁负卿坐下的动作滞在半空,复重新站起身:“我真没有。”
“……”喻从意一愣,反应过来他说得是断袖一事,抬手就朝着他腹部拍了一掌,“不是那个。”
她并未用力,宁负卿温顺地借势坐到床上,没有插科打诨:“旁得好像并无甚值得在意的。”
喻从意眉头微蹙:“你不觉得近日铸剑山庄的声势有些太大了,同你们一贯以来的行事不大相符吗?”
甚至连济生门的长老都派了信给喻从意,问铸剑山庄是否有要称霸江湖的意图。
那位长老其实是个爱夸大其词的,目前传言大概未到这个地步。
但他平时管门中上下账目忙得脚不沾地,济生门又一贯深居简出,门中弟子几乎放养,各自成日里只和药草病人打交道。
连他都能抽空飞鸽传信,挨个写明相关传闻问喻从意是否属实。
可想而知外头传得有多离谱。
宁负卿神态自若,对喻从意的问话并无作答。
本就不是寻常做派。
喻从意见他不答话,耐着性子又道:“外头说,铸剑山庄此番协助济生门,是有意扬名稳固民心,笼络北境一带。”
“你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发展成什么样吗?”
“嗯,我知道。”宁负卿淡淡道,“久而久之,就会变成铸剑山庄意图称霸北境、称霸江湖,与朝廷勾结。”
“乃至意图谋反。”
说到此处,宁负卿稍顿了一下,将喻从意那一丝恐怕自己都未发现的不安尽收眼底。
“就像当年的济世门一样。”
济世门的灭门对于整个江湖门派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振聋发聩的警钟。
济世门最盛时,一跃成为正道第一大派,弟子遍布各地,百姓民众无人不对其称功颂德。
连兴中帝都多番宴邀喻君成,大力支持济世门发展,一派欣欣向荣。
就在烈火烹油、鲜花灼锦之际,一顶通敌叛国、结党营私的帽子轰然扣下。
掌门喻君成饮鸠自尽宫中,三千门生付之一炬。
之后的十年时间里,原本明争暗斗的各大门派变得鸦雀无声,各自安于一隅,生怕这泼天灾祸轮到自己头上。
八岁的喻从意尚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生灵涂炭,亲友死绝。
但二十六岁的喻从意,已经能看出来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铸剑山庄隐隐有当年济世门之势,宁负卿作为庄主,必须慎之又慎。
对喻从意而言却是个机会。
她握上宁负卿的手。
成年男子的手背经络分明,温度透过皮肤自掌心传递,叫人莫名心安。
“你与我成亲,对你而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喻从意提醒道,“可对我来说,两门联姻,无论是济生门还是铸剑山庄都会走上风口浪尖。我或许能借此调查真相、还师门清白。”
“所以我现在要利用你了,你真的愿意吗?”
宁负卿没有犹豫,反手握住她的手:“乐意之至。”
-
满园春色,花开倾城。
济生门掌门与铸剑山庄庄主成婚的消息自半月前传出,整个玄菟郡无人不津津乐道,出口的话却都赞他们神仙眷侣、佳偶天成。
铸剑山庄在当地整整设棚施粥一月,家家户户发红缎红稠,连路过的猫狗脖子上都挂着小红花,得意地昂起头走在大道中央。
转眼到了大婚当日。
天未亮时,喻从意的屋内便早早热闹起来,呈现出一种井然有序的混乱。
她分不清有多少人,又进进出出多少回,为她的婚事能够尽善尽美而忙碌。
她强挨着困意端坐在妆台前,乖巧地任由摆布,一点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变了模样。
崔家阿姊着嫁衣时,师父曾对她说过:“女子与心爱之人相约白首,就会穿上这样的衣装,许其一生。”
师父错了。
衣装只是衣装。
无关心爱之人,没有相约白首,无法许其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欢呼声忽然变得热烈,喧嚣一阵赛过一阵。
屋中候着的年轻女弟子个个克制地站在原地,眼睛却放纵地朝外张望。
“庄主来了!”
站在最外的女弟子朝内通报消息,屋内陷入一种蠢蠢欲动的安静。
耳边声音是静了,眼神手势暗示轮番上阵,在不大的空间里交换碰撞。
喻从意以为是要出门,后知后觉起身,被身边人赶忙眼疾手快地按下:“夫人别急,还有催妆礼呢。”
意识到自己流程出了差池,喻从意双颊滚烫,幸好有腮红遮掩看不大出。
她小声解释:“我没急……”
换来的是周遭善意的低笑。
热闹的叫喊声由远及近,直到高挺笔直的身影站定在门前,才变作一片含笑的窃窃私语。
宁负卿红袍束冠,往日沉稳之态不改,因着一身亮色添了风发意气。
他鹤立在这群人的簇拥中,看着眼前紧阖的木门,心跳得飞快。
这一刻,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八岁时,他得知自己与她婚约已定,手足无措地在书房一遍又一遍练“喻宝儿”三字,记住那是他未来的妻。
同年冬,济世门灭。
家中长辈曾商议过是否将她接到铸剑山庄。
是他,跪在满座亲长面前,背脊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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