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君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若叫喻从意答,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天下第一。
她的师父性温润,意甚坚,善琴棋,好书画。
既能持剑斩敌佞,亦可悬壶济枯荣。
然而,在偌大的济世门正式交付到喻君成手中那年,他才刚满十岁。
从沈择赢与宁无望的三言两语当中,喻从意拼凑出了兴中六年到兴中八年发生的事情。
济世门历任掌门以嫡系世袭,现任掌门的子女同亲传弟子均包含在嫡系当中。
而当时的掌门正是喻君成的母亲,喻无心。
兴中六年,失踪多日的喻无心突然出现,却已是身负重伤时日无多,在门派中静养不过两日便撒手人寰。
喻无心没有徒弟,作为她唯一的儿子,喻君成板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坐上了掌门的位置。
可想而知。于喻君成而言,门派上下无一不是叔伯长辈,谁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直到兴中八年的时候,底下人从蠢蠢欲动已到了明目张胆的程度,借着济世门名望在民间大肆敛财者多不胜数。
扶风郡假药一案的爆发,掀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喻君成!老子在济世门呆了整整四十三年,位居长老徒孙不可计数,还没你娘的时候就有你爷爷我了!你岂敢动我!”
济世门无愧堂前的空地上,男子鬓发霜白,目眦欲裂,手脚都叫三指宽的麻绳捆起,整个人狰狞地在地上扭曲咆哮。
四周济世门的弟子门生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任由那人的怒吼声响彻回荡在上空,一连串又冒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十二岁的喻君成着一身鹤纹白袍,端坐在无愧堂上。其余长老护法分立在两侧,皆用余光观察着少年掌门的反应。
见他神色淡淡,离他最近的玄苍长老不住低声道:“掌门,太鹰毕竟为门派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
喻君成并未理会,待太鹰长老骂累了,他才问道:“你可知错?”
“我有何错!”太鹰长老表情阴郁,咬牙切齿道,“药不是我开的,人不是我打死的。好你个喻君成,竟敢胡乱栽赃门内老人,现在还要将我屈打成招!”
“呸!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小子想拿爷爷我杀鸡儆猴。我告诉你,休想!”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出声制止:“太鹰,你是真的神智不清了,胆敢直呼掌门姓名。”
“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我想喊就喊。”太鹰长老冷笑一声,“还没长高的臭小子,你们倒上赶着给他当狗。”
“你!”
“玄苍长老。”喻君成道,“败坏门派名誉,背离医者本心,放纵弟子手下残害百姓,仍不悔改。按本派门规,该当何罪?”
玄苍面色一白,众目睽睽又不敢搪塞,只得到:“逐出门派,永世不得再入。”
“只此而已?”
“……若害无辜,应以命偿。”
“原来如此。”喻君成闻言从座上起身,神色未变。
抬手,抽出了立于身侧的长剑。
银光闪过,在场众人见状乌泱泱一片跪倒在地,太鹰不敢置信地看着喻君成持剑,一步步朝他走来。
玄苍长老在喻君成身后大喊:“掌门!我派行仁,功过相抵,可留太鹰一命!”
就见喻君成脚步轻点,眨眼便来到太鹰跟前。
太鹰颤抖着身体,先瞧见一双银靴落于眼前,紧接着下巴被锋利的剑尖挑起,迫使他对上少年的双眼。
那是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与淡漠。
他问道:“你可知错?”
冰凉的触感传递至皮肤,绵延四体,早已将太鹰吓得险些失禁。
若说方才他赌喻君成年幼胆小,至多将自己逐出门派以儆效尤,那现在他丝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
“我……我知错了……”太鹰哽咽着,连口水都不敢吞咽,只得让它顺着嘴角溢出。
喻君成又问:“错哪儿了?”
“我御下不严,我教管无方,我贪财我好色我草菅人命……我,总之我错了……呃!”
长剑穿喉只在一刻,暗红的血滴落在地,配上太鹰死前不敢置信瞪大的眼睛,格外可怖。
有血溅在喻君成雪白的衣袍上,还有几滴飞溅到他脸上。
济世门的诸人两年时间里,见多这位小掌门如何的好脾气,又习惯他随时随地都衣不染尘的端正模样。
可这菩萨面上沾孽迹,白鹤袍下落尘寰的模样,是头一回。
喻君成抽回剑,太鹰应声软软倒在地上。
他道:“晚了。”
“既入我门,当顺我意。”说罢,他高举血剑,一字一顿,“如有违者,人皆斩之。”
喻君成就这样用一剑坐稳了掌门之位,此后三年,济世门欣欣向荣,一派安宁。
“然逝者已逝,君成只得为他们六个分别立了衣冠冢。他们自焚那日正是年初一,君成活着的时候年年都来。”
后面的话沈择赢没说下去,喻从意也知道。
喻君成死了,靠着沈择赢和宁无望想着,每年来看看这些枉死的人们。
喻从意默然不语,手边的小草被她不知觉中攥在两指间。
她想起从前与师父呆在一起的时候,有年初一她刚刚睡醒,找不到师父,便穿着睡衣就跑出去寻。
结果一开门,冷风往屋内直灌,冻得她往后瑟缩了一下,连忙手脚并用地要将门重新关上,正碰上喻君成从外走来。
她已经想不起当时喻君成是什么表情了。
只记得她隔老远就大嚷着师父,记得喻君成见到她,应当是笑了一下。
记得她整个人攀在师父身上,又嫌他外袍太冷得躲开。
那时的师父,又是在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她的无理取闹呢。
瞧出她心情不好,宁无望叹了一声,抬手自后轻拍两下喻从意的肩膀:
“君成不曾告诉你,想来也是不想你被旧事所累。”说罢,他哼了一声,有意无意瞥向身侧,“有人多嘴,也不怕晚上君成找他麻烦。”
“我?”沈择赢指着自己,反笑道,“来啊,你让他来,谁不来谁孙子。”
两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连喻从意也受其感染,整个人轻松许多。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便一同下山了。
临分别前,宁无望叫住了喻从意:“宝儿,伸手。”
喻从意不解地摊开掌心,宁无望先煞有其事地拍了两下她的手:“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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