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城郊回来,凤舒就留在了宋千淮身边,读家塾,城中义讲,出城巡查。
寸步不离,亲厚非常。
时维初冬,宋氏家主院外。
“滚出去!”
一道怒喝从侧边的书房传出来,话音落下,宋千淮的人影就出现在门口,平静地推开门出去,想了想,又回身行礼,诚恳道:“家主三思。”
“滚!滚!”
里头的人听起来更生气了。
“父亲……”
是宋从嘉的声音,似乎想帮腔几句。
“你也滚!”
“……是。”
宋从嘉应声,默默跟着退了出来。
门外,等候多时的凤舒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宋千淮肩头,递过去一个手炉。
“哪这么娇贵了。”宋千淮好笑道:“我自幼修行,便是在风雪中议事也是不怕的。”
“这可是胡诌了。”宋从嘉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拢了拢身边人为他披上的氅衣:“阿明,手炉你拿着,别冻了手拨不动琴弦。”
说罢,也跟着凑趣:“又不是没钱修屋子,缘何要在风雪中议事?”
“你们风雪中弹琴赋诗,围炉煮茶是风雅,议事就是修不起屋子啦?”宋千淮翻了个白眼:“且有的磨呢。”
“还是不成么?”凤舒问道。
宋千淮点点头,并不意外:“他爹铁公鸡一只,拔根毛都不肯的,何况是放血,只是现下已经入冬了,再往后便有严寒,雪灾。今年夏末一场旱灾,连带着今秋收成也差,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闻言,宋从嘉摸摸鼻子,试图辩解道:“父亲也并非吝啬,偌大一个宋氏,想来是权衡考量了,也许……那位会先有动作呢?”
说着,下巴抬了抬,朝着宫城的方向。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宋千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冷笑道:“你爹选的好皇帝,今夏大旱,拨款放粮一件事儿也没见着,就在宫城里借着由头办了三天法事,又费出去一大笔银子,你能指望他什么?
这话放在外头,那是要掉脑袋的大逆不道,只是眼下的宋氏如日中天,明眼人都知道当今的大晋,实质上已然不能说是肖家的天下了,在宋家内里说一说,倒也无事。
一向谨慎的宋从嘉还是无奈道:“慎言。”
“你是明白的,实在没什么可选的了,那位虽说心性才干都差了些,但好歹安分,这已经极难得了,换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君臣间的龃龉便更添一份劳民伤财,黎民更不安生。”
叹了口气,宋千淮也明白这些,只是着急了而已。
身后,凤舒安静听着,并不言语。
此后每一日,忙完家塾学业同分到手的宗族事务后,宋千淮便带着凤舒,扯上宋从嘉,继续在家主书房耗着,不厌其烦地向家主族老介绍自己写下的「论晋都严冬防治」,劝家主族老慷慨解囊。
日日如此,雷打不动。
可从别人荷包里拿钱,向来难于上青天。
据宋府仆从传言,家主近日来头痛频发,脾气也更坏了,每日都能从书房扫出去一堆不知道是什么器物的碎瓷片。
终于,众族老忍无可忍,在又一次议事之后勃然大怒,质问宋千淮是否是宋氏族人。
“宋千淮,当然是宋氏族人。”宋千淮道。
众族老再问,宋千淮可是心向宋氏,所学所谋皆为宋氏。
“当然不是。”
本以为这般点拨已经足够明显,谁知宋千淮听了这话,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谬论一样,当下不赞成道。
“宋氏家训——「心怀黎民,匡扶天下」。”
宋千淮义正严辞,没有丝毫犹豫。
“天下,是黎民的天下,不是宋氏的。”
听见这话,原本低眉顺眼站在门边的凤舒忽然眼睛亮了亮,猛地仰首看向宋千淮跪得笔直的背影,眸中闪过连连异彩。
这话确实是他们自己说的,众族老一噎,涨红着脸转而训斥宋从嘉。
“从嘉也要跟着胡闹么?”
宋从嘉沉默片刻,就在宋千淮觉得这个一向两头不得罪的族兄要作壁上观的时候。宋从嘉动了。
他上前两步,跪在了宋千淮身边,先理了衣冠,端的是从容清贵。
“从嘉愚钝,学艺不精,不知晓方才千淮所言哪句有误。还请长辈——赐教。”
说着,宋从嘉直直抬起眼,毫不畏惧地对上族老和家主诘问的目光。
啧。
闻言,宋千淮扬眉。
还算有种。
“请族老赐教。”
宋千淮重复道,神色间是一股似乎谁也无法撼动的坚定与执拗。
这件事儿的后续就是家主白眼一翻差点气晕过去,此后几天都一直长吁短叹喊着头疼,跟家塾中教导宋千淮与宋从嘉的夫子密谈了三日有余。
族老也确实赐教了,赐执迷不悟的宋千淮于宋氏黎民祠罚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思过,跪到开悟为止。
至于宋从嘉,一来是家主独子,不好罚什么,二来因他是从犯,只罚了誊抄族谱,美其名曰是要培养宋从嘉对宋家的一片耿耿忠心。
千淮踏入噬魂血阵,见到的就是这时的宋千淮。
自己当时跪了几日来着?
千淮将身上的衣服拢了拢,有些头疼地回忆着。
“请回吧。”
面前的宋千淮不回头也不弯腰,只倔强道。
“千淮尚未开悟。”
是了。
千淮想起来了,当时每隔几个时辰,便会有族老差人来问,问自己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答案只有一个。
“千淮尚未开悟。”
“什么事儿想不明白呀——嘶。”千淮拄着魂幡,又往前走了两步,大剌剌在宋千淮身边坐下,却被地上的积雪弄湿了衣摆,冷的打颤。
“同我说说。”
“我不明白。”宋千淮的腰身有些僵了,却仍憋着一口气不肯活动,就那么直直僵在那:“既不是真的,缘何要作这许多文章,摆出那千万张大义凛然的面孔来,也太辛苦了些。”
“这里,明明叫黎民祠。”
千淮的视线缓缓顿在身边人的脸颊一侧。
宋千淮恍然不觉,任由滚烫的泪珠涌出来,却又飞快被雪花融成同样冰冷的温度。
“这里,明明叫黎民祠啊……”
千淮心下暗叹,挥了挥手中魂幡,想要为年少的宋千淮遮去这漫天的飞雪,只是这雪实在太大,即便头顶有荫蔽,也仍会被呼啸的寒风吹卷进来,没有地方能够幸免。
面前这场风雪,是遮不完的。
“名唤黎民祠,供的却是一家魂灵。”千淮轻声道。
“有人曾同我说,我能做到些什么。”宋千淮的身子晃了晃,神色有些灰败颓然自嘲道:“可我是真的,什么也做不成的。”
“我只能跪在这里,讨厌自己的一切,讨厌那些从小修习的功法,讨厌自己的姓氏,讨厌自己无能为力,什么事也做不成。”
说着,宋千淮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水痕。
“你知道么,我只能讨厌,我也恨不起来……他们待我很好,真的很好……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们只是待我好,却并不在意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什么,我……我……这算什么呀……”
说着,宋千淮也有些语无伦次,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可千淮是听得懂的。
千淮手上使了力气,将魂幡插在雪地里,扑身上去抱住了面前这个有些颓败的自己。
这个怀抱并不坚实,也不温暖,却是僵直了几日的宋千淮所能倚靠的惟一一个支点。
宋千淮愣愣的看着面前一小块光滑的衣料,余光里是这个衣饰有些奇怪的女人耳边垂落的一缕落了雪的青丝。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那样,宋千淮尝试着将自身的重量托付在面前这个有些单薄冷硬的怀抱中。
是……梦么?
闭上眼前,宋千淮这样想。
黎民祠前,一尾蜉蝣依附同样无根的浮萍。
似乎能席卷一切的风雪,也无法驱散两个再脆弱渺小不过的生灵相拥所诞生的温暖力量。
“办不到也没关系。”千淮拥着怀中那份纯粹而天真的少年心绪,轻声道:“痛苦也没关系,讨厌也没关系。”
“这些事情都会过去,我们都会过去,等新的太阳升起来,等我们终于找到,我们能够办得到的事情。”
宋千淮眼睫轻颤,低声问:“会有么……我们能办得到的事情。”
“会。”
千淮肯定道:“这件不行,还有别的,总会有我们能办得到的事情的。”
“所以,哪怕有些痛苦,这些年光,也辛苦你了。”
“再等等看。”
太阳会西沉,煊赫鼎沸也会变成云烟。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变的。
人不能永远办得到任何事,那么同样,也不会永远办不成任何事。
千淮没有告诉十四岁的宋千淮的是,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她会在十五岁及笄礼后破格进入长老堂,成为宋氏一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老,司人事,掌刑罚,风头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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