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出神之际,琅尚书已然按捺不住,躬身相问:“那么河源军军需一事,殿下可有良策?”
“不止军需。”度支郎中,乃是户部姚闻善之部下,他跟着上奏,声音压不住地沉重:“官府正仓,支撑地方官吏俸禄、供养驿站等诸多耗费,此外波阳郡尚驻扎玄甲军六万,也是就近调拨粮饷,拖下去,恐生变故。”
“我军将士都是良家子,定不会轻生变故。”姚令喜不疾不徐:“琅尚书,听闻辽成国举倾国之力,屯兵二十万,与我河源军对阵是吗?”
“正是如此,”琅尚书唉声叹息:“河源军常制八万,夺三镇中折损惨重,现存不足七万,故而十万火急,必须立刻驰援,可恨眼下无粮无道,究竟该如何是好?”
“大人莫急,我有一策,可解燃眉,只是——”
视线扫掠,遍寻不得谢四,姚令喜话说一半便无奈停下,听得琅尚书又喜又急,忙问:“只是如何?”
“只是需请一能人相帮,也不知他肯与不肯。”姚令喜环视一周,徐徐说道——
“传闻虎守林谢家,有捕药手若干,他们常年涉川越岭,寻找神异药材,故而练就了行绝壁如履平地、日行千里的轻身功法。”
“殿下的意思,”琅尚书眸光大盛,“殿下的意思,道桥被毁,车马不通,可请这些轻功高手运输粮秣?”
“此计不通!”姚闻善第一个否决:“一名兵士日供二升米,半合盐,更有马料无数,军械不可胜数,虎守林能有多少高手,输运七万大军粮饷?”
“姚尚书有所不知。”姚令喜稳坐高台,淡淡一笑,“我曾听闻,为求神异药材,捕药手时常在山间荒漠苦守,一等数月,凭的便是他们特制的一种药丸,丸食小如菽麦,据说吞服一粒,可抵三日饥馁——”
三日少了。山奈抱胸挺立,暗道我等体格异于常人,寻常人便是五日也抵得。你们这些穿花袍子的废物,就坐等少主替你们消灾解难吧!
“如此奇谈怪论,属实骇人听闻。”御史台那位曾经连番弹劾姚令喜的御史大夫,起身拱手:“还请殿下循名责实,拿出可行可践之法。”
门下侍中一听此话,登时来了脾气——怎么地怎么地?我家殿下话都没说完呢,老东西欺负我们东宫没人吗?
他侧目一个眼神,军器监大监泰然出列——
“下官以为,殿下所言,并无怪诞!
谢氏以医工起家,确有绝技傍身。当年在振威军时,就曾以他对躯骸的精妙体悉,献策改文山甲为细鳞甲,我等亲测,改后的甲胄,轻巧灵便,同时还能蔽护要害,一经试用,各军都争相改装。
近年来我军鲜少败绩,此甲功不可没!故而无论轻功或是秘药,下官以为,绝不可小觑谢氏!”
话到最后,大监击鼓传花似的,瞥一眼太常寺卿,太常寺卿立马挺身阔步而出——
“老臣与虎守林往来五年有余,谢氏世代医家,底蕴深厚。如今各部随军医匠,多出身虎守林,朝廷夏秋巡瘟逐疫,乃是谢氏长女任事,就连西南养马大业,亦多倚仗谢氏妻女。我太医署年终大考,业已转设虎守林多年,要说这秘制丸食,老臣与太医令,都信得过。”
“我也以为,谢氏可解当前困局。”琅尚书憋忍许久,终于抢到间隙插话——
“谢氏天贶编纂的《汤原武备》,攻防一体,精妙绝伦,不止各军战力拔升数倍,还减免阵前将士死伤半数不止,此等功勋,足可为证!”
“琅尚书此言差矣。”吏部尚书风仪严峻,跨步堂中,“兵部屡受谢氏恩惠,自然奉其为上宾。只是此人虽寸有功勋,却因出身微贱而不得恩赏重用,难免携怨负气。
圣人有言,寒贱卑下者,若不安分守己,昏于嗜欲,潜越妄动,就该族戮诛杀,以正乾坤!哪有倒转阴阳,倚重厚用之理?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提醒殿下,倘若谢氏心怀怨怼,伺机报复朝廷,后果将不堪设想。”
话毕,他坦荡荡立在原地,等姚令喜回应。
而姚令喜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差点没被他气死。
等什么等?看什么看?
有眼无珠的东西,你才微贱,你全家都微贱!
她忍住想给他几个大耳刮子的冲动,厉声言道:“朝廷用人,有朝廷的考量。只是太子殿下,储副之尊,亦有他的肚量。诸位有所不知,殿下一向以为,小医治病,中医治人,大医治国。
须知万物归一气,万物同一理,一通则百通。殿下看重谢氏医道成就,与其私交甚密,向来厚待。郑尚书,”
略微顿顿,姚令喜嗤笑一声,“东宫如此行事,尊驾可有异议?”
“通!”
郑尚书应声跪下,惊恐万状——“下官不敢!”
“不敢就退下!”姚令喜拂袖勃然大怒!
盛怒之下,她也懒得装温和,追着他撕咬——
“方才司门郎中礼犯不敬,又不知玩忽职守多久,以致城关失守,贼寇流窜,酿成今日之祸!你身为吏部尚书,掌百官选授勋封课考,却听之任之,莫非就是你姑息养奸,意图颠倒乾坤,毁我大兴朝江山社稷?!”
“臣绝无此意!”帽子扣得太狠,郑尚书哐哐叩头——“殿下明鉴!殿下息怒!微臣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绝无此意!”
“你的忠心,只愿圣上仍可得见!”姚令喜怒气汹汹,转而扩大打击范围:“还有御史台!
当言不言,该诤不诤,献策没有,挑本宫错处倒是得心应手,你们就是这么当差履职,为圣上尽忠的吗?”
“臣——”
可怜御史大夫一大把年纪,被骂得战战兢兢跪出来,连带在场所有官员,一并诚惶诚恐,跪下磕头如捣蒜——“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臣等不胜惶恐。”
混迹其中的姚闻善,默默咽一口唾沫,整个人都不好了——
方才他按住小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小妹莫说顶嘴,连哼唧都不敢。
而今为了个没良心的谢天贶,她竟暴跳如雷,恨不得当场劈死人家,现在形势调转,他还得跟着陪跪,算是怎么回事儿嘛!
这事儿,不对劲!东宫詹事眼神噼噼啪啪,与门下侍中隔空激烈对话——
没有,谢氏与东宫半点牵扯都没有!听都没听过!
可是“太子妃”气成这样,还拿东宫给那男人脸上贴金,不对劲吧?
难不成……
医工贱役而已,弄死他还不跟宰只小鸡仔一样简单。
俩人默默点头,心照不宣:“太子妃”他们要定了,凡是碍事的,管他阿猫阿狗,通通死开。
与此同时,院门外——
章栽月合上书卷,收起蒙童姿态,十分暖心地,为谢四拂去肩上雪渣:“你再不进去,小阿喜要咬人了。”
谢四弹开手腕,盯住他,幽幽发笑:“她想咬的,自然都该死。”
“做什么,恶狠狠地做什么?”章栽月一眼瞪回去,肌骨清俊的脸上,五官摆出个得意洋洋的架势——
“得亏是小阿喜在里头,动动嘴皮子,你这只闲云野鹤,就得乖乖自缚羽翅,进去效死力。倘若换作我来请你谢少主出山,只怕不止要赔了夫人,还得搭进去半条性命。”
“章大人不是紫微星下界,多智近妖么?”谢四不屑地嘲讽:“怎么,自己拿不出主意,要靠小五?”
“你看你,这就不懂了吧。”章栽月卷书成筒,负手身后,一副老学究讲经模样,“我与小阿喜乃是夫妻,自然是我靠靠她,她再靠靠我,就这么……”
“聒噪!”
谢四一把薅他个踉跄,推门而入。
好在兵部郎中眼疾手快,堪堪上前,扶住章栽月,免了他狼狈。
院门洞开,谢四携风带雪,阔步迈进。
檐下堂中,跪满地的官员锦袍,仿若冬日盛开的五色花团,争奇斗艳,铺簇拥高台上——帷帽里的姚令喜。
大门吱扭的那一刻,她眼前无遮无拦,看见心仪多年的男子推门而入,朝自己走来,恼人朝臣化作香花满路,怒气怨念顷刻消散,跌入幻梦。
有了。此刻詹事也没闲着,他贴得近,耳畔姚令喜陡然一窒的气促,简直不要太明显。
再看她手指忽然娇羞羞缠成一团,身子不由自主朝前,倾心悦服的心思,藏不住,根本藏不住。
詹事当即挑眉弄眼,传信门下侍中——这男的,用完就得死!
身旁的人在谋划什么,姚令喜压根儿没余力留意,倒是小牛小鹿小兔,满满当当撑了一胸膛,撞得她七荤八素,眼里只有不断接近的谢四。
从前。他总是拒绝,总是回避,总是疾言厉色。
此刻,他却确定无疑地,眼里只有她,为她而来。
他的脚步,敦实明快,吐露某种心声,一嗒一嗒,在她心尖耳语,越近越叫她心慌意乱,越分明越叫她手足无措,是她待嫁出阁时,都未曾有过的悸动。
不知不觉中,姚令喜掩唇捂胸,视线粘黏,挪不开,也不想挪,喘不过气,就死死憋住,总之不能惊醒,不想醒。
好不容易等到四哥驻足,她痒酥酥的小心脏得了一丝喘息,却猝不及防地——章栽月鬼一样从谢四身后错身探出——吓得姚令喜浑身哆嗦!
“下官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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