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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我可以将姚令喜还给你。

谢朗一走,章栽月就解下腰间的紫金佩囊,托于掌心递出:

“这是我的印绶,里头还有皇上御赐的令牌一枚,你拿着它,除了后宫不能进,哪儿都能去,谁都能号令,遇事可先斩后奏,我自会给你兜底。”

“章大人真是好大的权柄。”

谢四一头蓬乱的头发,乱得跟狮鬃似的,正好廊下坐了,拔簪理弄。

章栽月也不嫌他冷淡,索性把佩囊往他膝上一丢,自顾自绕到后头,捞起发丝,拨弄梳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声不响,熟稔得相当可怕,直接就把谢四搞神经了。

“你在振威军不过是个军医,那几年所上的条陈,却能直达天听,且桩桩件件得以施行,”章栽月以指为梳,慢慢勾弄,“谢少主难道就没想过,是我章栽月慧眼识人,力排众议地在为你压阵?”

“章大人慧眼,也需世上有我谢天贶,”谢四泠然安坐,任他整弄,“你身为首辅,得了臣民安国良策,不过没有私心压下而已,哪儿来的脸来我跟前邀功自大。”

“臭脾气!”章栽月示好不成反被怼,径直薅他一把头发:“你是驴吗?”

“嘶——”

“阳亭侯,”章栽月换了个称呼:“你拒绝的这个封号,乃是我拟定上呈,诏书现在都还压我案上。

我虽不知你为何拒了封赐,但是朝廷从未苛待于你,此番西北平乱,我要你如当初经营南疆一般,常驻河源军。

你须修筑防御,训练甲兵,为我削平辽成贼寇,最好一路压境,犁庭扫穴,彻底将其吞灭。如此一来,西北边境,便可有万世安宁。

至于朝堂内的癣疥之患,我不日就会彻查厘清。你只管在前方出力,往来传信,你的人可越过文书转呈,直接来找我,一旦路通,钱粮人马,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来日功成还朝,自有官爵食邑奉上,届时我们再议征讨东北坚昆之事。”

章栽月雄图壮阔,托以重任,啖以重利,然而谢四却根本不为所动,只轻描淡写一句:“我此去,只听小五安排,送粮、放消息、制造混乱,不上战场。”

一听这话,章栽月烦不胜烦,抓他脑瓜就往柱子锤——

瞬息之间,谢四抬肘抵住,小臂顺势一弹,手背反砸得他趔趄坠地。

章栽月万分地恨铁不成钢——

“我视你为盖世之才,引你升堂入室,你眼里就只一个女人?”

“就只一个姚令喜,你能奈我何?”谢四居高临下:“我顺便告诉你,倘若小五有任何差池,待我回来,必定削平你应国公府,杀个片甲不留。”

“说得好像你当真在乎她一样。”

话到此处,章栽月缓缓站起,狭长凤眸里,光芒消散,整个人黯然失色。

先前堂中议事,他心无旁骛,只顾着纾解西北困局,又初次震惊于姚令喜的聪慧机敏,直至她与谢天贶双双离开那瞬,他才后知后觉惊醒:

倘若此刻遣走谢天贶,之前种种谋划,都将付诸东流。

他日日在姚令喜床前诵书,今日硬将她唤醒,图的就是明日带她离开虎守林。他笃定只要姚令喜离开,谢天贶就一定会专心医治阿图。

最快明日,阿图就能活过来。他明明一步一谋,算尽所有,绝无纰漏,偏偏人算不如天算,西北竟突然出事。

他是宰辅,一进一退攸关江山社稷,国难当头,河源军急需谢天贶前往襄助,他根本没得选,再不舍也要割舍,再艰难,他只能催促谢天贶立即成行!

即便那意味着,阿图将失去唯一的生机,意味着他要亲手——杀死他的阿图。

回过神的刹那,章栽月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

他以为拿住姚令喜这个罪魁祸首,让她领受和阿图一样的罪,让她也去地狱里走一回,让宣平侯府也遭一场火劫,就能稍稍抚慰他的阿图,没想到被梁晏打乱计划,弄巧成拙,徒劳一场,他自己才是那个亲手害死阿图的罪人。

“别忘了,是你自己拒婚在前,是你自觉自愿舍弃了她,后果,你也必须自己承担。”

一句一步,章栽月走到谢四跟前,如同踏着阿图的尸体,他付出了代价,舍弃了挚爱,他要肇祸西北的幕后黑手碎尸万段,也要辽成国血流成河,为阿图陪葬!

为此,谢天贶这枚棋,必不可少。

“想当初,我受命撰写赐婚诏书,字斟句酌,颇费了些功夫。”

章栽月一字一句:“要不要我告诉姚令喜,你‘闲云野鹤,难受拘束,又出身卑鄙,不通朝政,至于侯门贵女,更是无福身受。’。哦,对了,圣上震怒,皇后娘娘因此颜面尽失,宣平侯还被你气得吐血晕厥,这些,我都一并告诉她好了。”

“你敢!”

“我有何不敢。”章栽月解下狐裘抖雪,语似漫不经心:“告诉她,正好免她心思不定,更叫她知道,若无你去年拒婚,何来我与她这段天付良缘。”

“良缘还是孽缘,你我心知肚明。你为何娶她,你我也心知肚明。”谢四束好冠发,风雪忽地势大,吹得他袍衫烈烈,吐字落地成冰——

“我开棺,验过平康坊楠氏的的尸首。”

此话一出,章栽月倏忽敛容,风雪怒号,手头狐裘被狂风一卷而逝。

“她死于利刃割喉而非火烧,她的双亲,则是四肢被卸,遭受过非人的折磨。至于你认为小五在这件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谢四定定看着他:

“我暂时还没查明,不过等我回来,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小五她是超越你想象的女子,任何脏东西,她都不会碰。我再说一遍:我不在的时候,你保她无虞,否则整座应国公府,都要为她陪葬。”

谢四转身行出几步,又停下补充:“虎守林是小五一手扶持,有五千弟子为她保驾,你没有任何胜算。”

“五千弟子,”章栽月嗤之以鼻:“乞丐盲流,乌合之众——”

“章大人。”谢四驻足冷笑,头都没回:“您治下的京师,有五千人衣食无着,流落失所,倘非小五献策安置,您以为您能安安生生坐稳首辅之位?”

什么?!

章栽月猝然一怔,凤眼启张,说不出的惊愕——

捕押流民入虎守林学医,继而分派诸道州府之卑田院,救济贫民,寻逐瘟疫,此策内安京师,外抚黎庶,乃是户部尚书姚闻善五年前上表呈奏,何以突然又成了姚令喜的主意?她那时才几岁?十四?

章栽月难以置信,凤眸里大雪纷飞,劈头盖面,寒气凶猛地灌入眼耳口鼻,阖上眼睛,他看见通天火光,烧尽姚令喜的薄纱帷帽,却惊人地,露出阿图的满脸血污。

阿图,我的阿图。章栽月袖中攥拳,心底一丝动荡,重新凝为铁石。

“朝廷,不会容忍虎守林沦为一姓私用,”逆风将章栽月的话递送:“赌注这么大,谢少主就不怕一败涂地,血流成河?”

话出口,嘴边的白气未散,章栽月眼都没有眨,谢四却鬼魅一般闪回来,阴恻恻地欺身压近,眸光刺入他眼底:“走不到那一步,章大人不妨想想,我为何拒绝朝廷招揽。”

“想必你拒绝的理由,重于姚令喜无数。”章栽月不容抗拒地拉住他手,把佩囊硬塞进去:“可我深受皇恩,以为天下事,莫重于社稷,为此,我可以舍弃任何东西。”

他眸光沉沉,看死谢四,“如你肯用心西北,吞灭辽成之日,我,可以将姚令喜还给你,否则——”

“她不是物件,你摆弄不了她。”

谢四拒绝交易,半眯的眼中,流露出丝丝同情:“她若要到我身边来,你也留她不住。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章栽月,很快,很快你就会后悔如今对她所做的一切,我甚至都有点迫不及待,想看看你的蠢样子。”

说罢,他转身大踏步离去,漫天风雪里,谢四眼前浮荡着姚令喜和章栽月旁若无人、默契对视的画面,内心也并非无动于衷。

迟则生变。谢四拧眉握拳,必须赶在章栽月露出蠢相之前,把小五夺回来。

而留在原地章栽月,披风戴雪,凝视谢四背影逐渐远去消散,犹未敢信,他竟会拒绝,拒绝他归还姚令喜。

不是万般怜惜,放在心里的女人么?就那么相信她?相信她能自保,能逃得出我手心?

我不信。

那张雪华初舞时被章栽月抹去的脸,模模糊糊,闪现于狂风暴雪中,掩在翻飞的帷帽里,任他凝眸,却怎么都看不分明,忆不起来。

眉丘之下,章栽月心念不由自主,穿墙透壁,直入内院。

然而院里的姚令喜,裹在锦被里头,正呼呼大睡。

一觉躺到后半夜,天空,忽然下起诡异刀雨。

冥冥漆黑里,片片刀刃悬垂,摇摇寒光闪烁,弧刃小刀裹挟白丝丝的冷气随机坠落——“哧”——闷头捅肉!

若是不幸扎到骨头,疼痛就加倍刺入脑仁儿,姚令喜一点点被痛觉呼唤,将醒未醒间,痛楚越发真切,身体却完全不得动弹,左手,又似曾相识地,无从抗拒地,被人拿了起来。

狗——男——人——别——碰——我!

姚令喜一霎睁眼,三角眼里白多黑少,细瞳仁杀气四溢,瞪得山奈一屁股蹲地。

“是我啊五小姐!”

“小姐别怕,是山奈!”

丹歌捧起她的脸拭汗,心疼得直想哭,“谢公子要走了,过来教山奈为你用药,小姐你脸色好难看,又痛起来了吗?”

“四哥?”

四哥来了?

通明烛光中,床尾长身玉立的谢四映入眼帘,似幻似真的痛感一霎爆发,姚令喜当场缩成虾米,冷汗扑簌直淌,丹歌心痛难忍,扑上去死死抱紧。

“山奈,”谢四一动不动,“你去。”

“是,少主。”

山奈重振旗鼓,检查了手中药管无恙,再次跪倒床边,扳住姚令喜左手,压在肘下。

深深吸一口,她不再犹豫,干脆利落,用药管尖头挑破皮肉,噗呲刺入,再将尾部鳔囊一挤,待药管透明,一刹拔出,按紧压实。

“少主?!”山奈抛出求证的眼神。

谢四无声点头,算是认可。

姚令喜只觉得手腕被咬了一口,冷冰冰,酸胀胀,但三两个呼吸之间,身上的痛,渐渐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飘飘忽忽,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

“小姐你可好些了?”丹歌小心翼翼松开怀抱,看她眸光涣散,似又要睡去,忙扯过软靠,“谢公子,这样对吗?”

“小五。”谢四拿过她的手,细细检查一遍,继续唤她:“小五,先不要睡。”

“四哥。”姚令喜极力振作,找回一些精神力,看他装束,心头一紧:“你要走?我送你。”

“好。”谢四宠着应着,搓她手心。

“谢公子,外头鹅毛大雪——”

“嘘!”谢四看不够似的盯住姚令喜,“能起来么?”

“当然可以!”这般温柔的四哥在跟前,我现在强得可怕好不好。

姚令喜兴奋无比,可试着使了下劲,竟连然手都抬不起来。

“额。”

好无助。

“那就乖乖歇着,等我回来。”谢四转头抬了抬下巴,“你们都出去。”

“我才不——”丹歌嘴没犟完,山奈半句话没有,扛起她就走。

旁的侍女也都一并走了干净。

谢四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镯。

这是?!姚令喜瞠目大惊,定,定定定情信物?

太,太太太突然了!

可是我手里什么都没有,难道要以身相许?

不不不,我身上还挂着章栽月那个狗男人,现在不合适,古人有啮臂盟誓的佳话,姑且让他咬一口罢!

“这是救命的东西,小五,”谢四看她眼冒精光,面颊绯红,心思不知道拐哪儿去了,莫可奈何地勾她鼻尖,“认真点儿,看清楚怎么用。”

“喔。”

只保命,不约婚嫁喔。

好失望。

姚令喜别别扭扭,叹了一口气,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瞧过三遍,“我记下了,绝不离身,四哥快给我戴上。”

“好,给小五戴上。”

捂热的手镯,就这样带着谢四的体温,缠上姚令喜的腕。

却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两人各自安静,都沉默不语。

要做的事,该叮嘱的话,明的暗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缱绻深情,都做尽了。

该走了。

可是姚令喜舍不得催。

谢四也不舍得去。

心事重重地静默半晌,姚令喜终究是更为难舍,想强言再留他片刻。

“四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缘何一早就知道,章栽月不是诚心娶我?”

“……”

睫毛落成阴影,谢四眼底,一帧一帧闪过他在梁上醉酒,底下没心肝的姚令喜居然咕嘟咕嘟,一口灌干合卺酒的画面。

小东西半分不情愿都没有,火急火燎走仪程,欢天喜地地,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根本不像被逼出嫁。

怨念一下子满腹,他想教训呢舍不得,不教训又憋得慌,良久才把怨气转移到章栽月身上,记起他入洞房如入囚笼,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麻木。

“那不是迎娶心爱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心爱的女子?!

姚令喜双眼突突喷火——瞧瞧我都听见了什么?!!!

是说我吧?就是我吧!四哥现在这么直接了?

还有他这语气他这遣词神情,难不成去偷看我出嫁了?

呃,当时我可是把他忘到九霄云外,满脑子吃唐僧肉呢。

她亏心得厉害,咬唇垂下了眸,心想承蒙您老人家不嫌弃,还立刻来提醒我,提醒不成,又安排人贴身护着,舍不得我受一点点伤害是么?

你有这心思,倒是早说啊!

我可没把章栽月那个狗男人放心里,纯纯奉旨混口肉吃而已,左右不是你,嫁谁都一样不是么?你看你勾勾手指头,我这不就回来了么,我对您老人家的心意日月可鉴,不许对我有意见有想法有看法!

不许!

谢四的在乎一目了然,她也理直气壮,心里甜得发齁,吐气都甜丝丝的,抬眸望进他眼底:“那么四哥,娶心爱的女子,该是什么样啊?”

“你以后会知道。”谢四轻轻撩起她垂下的发丝,触到透红滚烫耳尖,温温柔柔笑着,覆上了掌心。

“哦。”姚令喜一个字,转了十八道弯。

这话,怎么听都是要娶我的意思吧!她满心窃喜,使劲蹭谢四停在她侧脸的大手手,“四哥君子一诺,阿喜计日以俟喔。”

“好。”谢四笑着应声。

“还有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楚家姑娘呢?”

话音未落,姚令喜心里忽然咯噔作响——

方才“楚家姑娘”四个字出口的霎那,四哥的手指,是不是抖了一下?

“四哥,你的手?”

“并非不救,”谢四长长一叹,不打算瞒她:“是做不到,那之后我也去瞧过,只是一见她,一拿起刀,就会想起山奈来寻我那刻。”

话到此处,他的手,又不住颤抖,姚令喜看在眼里,又无法触摸安慰,眼眶瞬间通红。

原来,原来如此。

我的飞来横祸,成了楚家姑娘的无妄之灾。

都怪章栽月那个狗男人。

若是因此坏了四哥的手,我要你拿命来赔!

“那么等你回来,我与你一道去瞧她如何?”姚令喜收起尖牙利爪,绽开笑容,“我就好端端地站你身边,拉着你的衣袖,看你施诊。”

“好。”谢四依着她,点头答应:“到时候,我们试试。”

“嗯。那你去吧,我会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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