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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01

景光猛地睁开眼,像个刚受过两次心脏电击才从垂危中复苏的老人那样沉重地呼吸着。视野里一片黑黑白白的星子闪烁,好一会儿才变得清明。

他的脑袋还是痛得不行,但处理简单的思维运转也足够了。

他想:我正坐在车里,抱着一挺□□步枪。除我以外,车里还有两个男人。

“苏格兰?”其中一位问道,“你怎么了?”

声音来自前排驾驶座。景光抬眼一瞧,借后视镜的反光看见了一副墨镜,挂在一张看似敦实的脸上。

景光和此人不熟,只打过几次照面,认出他是黑衣组织的代号成员伏特加。

至于坐在自己身侧的那位……

景光一惊,轻轻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那颗差点跳出喉咙的心脏。

“没事,做了个噩梦。”

“哦哦……”伏特加沉闷地应着,似乎对这情况见怪不怪了,“你今天话倒是挺多,可别出岔子,耽误了大哥的工作。”

“不会的。”

后视镜里,伏特加明显地朝景光偏了下头,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安静点。”

很少有人能让一句话里的每个音节都沉重得好像被扔进东京湾的水泥柱、压抑得好像水泥柱里塞着的人,与景光同坐后排的男人就是这样一种能将沟通扭曲成指令的存在。此时,他正抽着一支香烟,一头银色长发压在老式礼帽下,满脸冷意。

景光目不斜视,身正影直,泰然自若,和伏特加都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车内陷入寂静。楼宇与路灯光自窗外飞过,宁静如东京都里的每一个平凡夜晚。

景光的脑袋终于从物理性的疼痛转变为精神性的疼痛。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经典的悬疑故事,永恒的哲学命题。

首先,他的名字是诸伏景光,现用假名绿川隆一,23岁,黑衣组织外围成员,另有一层双重身份,在此不便多言。

其次,他于半年多前混成不法之徒,三个月前加入黑衣组织,而后克勤克俭,稳扎稳打,兢兢业业,终于拿到了通向代号成员的敲门砖。

最后,他于昨天接到一项神秘任务,任务短讯里没有写明地点目标,只有一句“10:20,米花町4丁目11番地。——Gin”

景光猜测,这将是他跻身高层的首个考察任务,考察官便是琴酒。

以上是景光从记忆里总结出的内容,但现在,他要将这些全部推到一边,因为现实已经与他的记忆出现了巨大断层。

他注意到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座商场,广告大屏上显示当前时间为晚7:16。伏特加称呼他为“苏格兰”,在这个以酒名作为代号的组织里,多半是“苏格兰威士忌”的简称。而车里已经有一瓶“琴酒”与“伏特加”,“苏格兰”的标签贴在了哪支酒瓶上简直一目了然,这也是景光敢应答伏特加的原因。

从白天到黑夜,从外围成员到代号高层,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景光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强迫自己去思考,可脑袋又开始尖锐地发痛,只好作罢。

不过,景光通过后视镜确认了自己的脸,这具身体毫无疑问地是他本人,那么,“他要做什么”的问题就再清楚不过了。代号成员能够接触更多机密,他要用好这个身份——

“你在想什么?”琴酒忽然开口。

景光一顿,侧过脸去看他,谨慎地笑了笑:“任务。”

一口烟猝不及防地吐到了他脸上。景光呛了两声,垂下眼睛,没敢抱怨,一副听凭指挥的模样。

下一秒,琴酒伸手,虎口卡进诸伏的下颌,四指搭在了头与颈子的连接处。这是个危险的位置,再向下移便可使人窒息。景光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在景光已知的代号成员里,琴酒是行踪最明显却也最难抓住的,他仿佛是组织的一个标志、罪恶的一次外显。可现在,他就在距自己半条手臂之远的地方。景光摸到腰后与袖间隐藏的匕首,思忖:我能在这一击之间干掉他吗?以血还血,值得吗?

不能,不值得。景光收了心思,他受到的一年培训不是为了让他把命浪费在这儿的。

景光一言不发地忍耐着琴酒的试探,眼底略带厌恶。他的心里仿佛有道声音在说:这样行动是对的。

他不确定对错,但据他观察,“苏格兰”与琴酒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亲近。因此他的行动即使不对,也一定合理。

好在琴酒很快收回手,嗤笑道:“那女人又回国了。”

景光挪开视线,没有答话,踩在默认的暧昧边界上。

“以后少见她。”琴酒咬着烟,慢吞吞地说,“每次都能恶心到我。”

车内重新沉默下去。

景光暗自松了口气。他的表演有所欠缺,琴酒却擅自给他圆了逻辑,这说明继续演出“绿川隆一”的形象是正确的。

正在景光思忖之际,伏特加停下车。“大哥,到了。”

三人此行的目的地位于东京都北区近郊,一栋产权属于立林制药的独立别墅。黑衣组织与立林制药先前为合作关系,一方出理论,一方出技术,然而立林制药的社长立林正三郎不满足于一对一的交易,便暗中藏了一份药品,准备转卖他人。

今晚他在别墅举办的宴会,正是假托长子成年之由,实则邀请交易人到场验货。琴酒等人的任务,就是除掉立林正三郎,防止组织机密落入他人之手。

对于以上信息,景光一无所知。他试图从手机里找点线索,但邮箱与备忘录里干干净净,反倒让他被琴酒怀疑对外传递信息。

无奈,景光环视一圈,指了指别墅后院,花园里的一座观景塔道:“我去那里。”

琴酒瞥了他一眼,竟让景光错觉地感到其中隐藏赞许之意。但杀手的表情依然冷淡,点点头,随后便揣着爱枪向别墅走去。

见他走远,景光才看向伏特加,问道:“目标是不是有心脏类疾病?”

“你问这个干啥?”

“准备其他方案。”

伏特加也不是真想琢磨同事的心思,在景光答话的同时,他已经点开立林正三郎的资料,扫过一眼,答道:“立林制药的这个没有。苏格兰,你总不会想靠枪声吓死他们吧。”

景光若有所思地记下立林正三郎的脸,又冲伏特加笑笑,挎上狙击枪,专捡阴影处,马不停蹄地向观景塔赶去。留在车里的伏特加挠挠头,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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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别墅四下布设了严密安防,景光颇有技巧地绕过警卫,又靠着狙击枪,两下敲昏观景塔上的两名瞭望员,没有暴露自己的面孔。

他将两人搬到一边,腾出位置来卧倒架枪。

别墅共三层,四面皆有窗。一二层灯火通明,从外向内一览无余;而三层漆黑一片,是秘密交易滋生的绝佳温床。

景光通过狙击镜很快定位了立林正三郎的位置。这个四十多岁、野心勃勃的中年男人正向社交界介绍着自己的长子,不见半点异样。琴酒则不见人影,寻找狙击枪的视野盲区已经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下意识行动,哪怕这枪正握在他名义上的同伴手里。

十五分钟后,立林正三郎接到一通电话,忽然急匆匆地走上楼梯。一层,两层……接着是三层的一间会客室里亮起了灯,但窗帘紧闭,看不见里头的情况。

一分钟后,一道模糊的黑影投在窗帘上,身高与身形都对应得上立林正三郎。景光没有轻举妄动——对方用掌根撑着窗台,明显是被逼到退至窗边的。如果胁迫者不是琴酒,那便是立林健三郎的私人恩怨,景光不必理会;如果是,就更没有景光的用武之地了。

在大部分室内执行的任务里,狙击手都是辅助定位,换句话说,捡漏。隔着一层玻璃与窗帘,狙击不仅误差大,还极易留下线索。

果然,下一秒,窗帘上的黑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呈溅射状的水迹。那本该是红的,但在灯光照耀下,反倒比先前的人影更黑了。

“金发,身高一米八零,穿着侍者制服。”耳麦里响起琴酒不慌不忙的声音,“苏格兰,他是你的。”

击杀命令。景光敲了两下耳麦,表示收到。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全神贯注。自加入黑衣组织以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通往那目标的也只有一条路。他在一年前接受邀请时就已明白了,再多的意外和谜团都不会扰乱他的决心。

景光静静地等待着。

一分钟,没有宾客离开别墅。

两分钟,出门散步的宾客中没有目标人物。

三分钟,一个金发、身高一米八零的青年在外墙边冒出头来。他穿的不是侍者制服,而是与宾客相同的正装,但看到他的瞬间,景光清楚地意识到:是他,琴酒说的就是这个男人。

景光扣下扳机。

狙击镜内,子弹穿透夜风,以闪电般的速度击中了某个位置。青年立即看向景光所在的方位,顿了一下,匆匆离开。

直到确认青年无事,景光才将眼睛从狙击镜后挪开。因为盯着高倍镜太长时间,他的眼睛已经有些干涩。他利落地收起狙击枪,向下爬离观景塔。接近地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恐惧。

Zero。景光默念。那金发青年正是他一年前的同学,更是他年少时结交的挚友。对方回头看他的那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会被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看穿。曾经的警校第一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除非——

某个可能性使景光默然。

他不想开枪,但不得不开,因为他现在的身份不只是一个朋友。

景光迅速收拾好情绪,撤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