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里三千界。
蝉声规律地嘶鸣,才叫了没几声,便被一阵打杆子的声音给敲碎了,树木被敲的梆梆作响,叶子和夏蝉也跟雨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代替蝉鸣的,是扫帚大把大把地扫过地面的沙沙声。
久居西北的奴才们都想不明白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总忍不住纳闷地偷看院子里那个长的比女人还柔美娇小的少爷。
“哥哥竟然说我只罚了张力五十大板,简直善良。”夏时隐觉得可笑,她搁下从宫里寄来的信,与新月古怪道:“拥有权利的人,对于手里的权利认识不清,可真够可怖的。我都忘了问了,张力的伤怎么样了?”
新月磨墨的手一顿,她眉头微动,抬眸深长道:“秦桑与顾小姐成亲时他便能下地了,这都快养足两个月了,自然是好的差不多了!”
“哦。”夏时隐眉眼不动,只抬笔舔墨,摆出副等待聆听的样子。
新月便接着道:“只是他维护周小姐的事已在明溪城传了个遍,无论清不清白,今后都不好再寻亲事了。”
新月话音刚落,便听见夏时隐难以言喻地笑了下,带着几分戏谑,咀嚼着她的那声“亲事”。
新月斟酌语气,小心翼翼地发问:“您都在这儿操办两场婚事了,如今也快十六了,宫里没说什么吗?”
自然是想说些什么的,只是又怕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所以没直说。
夏时隐再次拈起一旁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她抖了抖手里的信纸,意有所指道:“哥哥怕我被欺负,问我要不要派沈珂来。”
不是让公主回京,而是让沈珂过来,这不就是希望公主拥有新欢,又忌惮公主看到旧爱吗?又或者是......
新月皱着眉头抿了抿,她放下墨块,压低身子不甘心地问道:“有那么厉害吗?这都已经快过去五个月了,太子殿下还没提让您回去吗?”
夏时隐缓缓摇头,“周楼给哥哥当了四年差事,以哥哥的名义接触过不少人,如今他的真身就如淌在浑水里,想要看清绝对不容易。”
得了夏时隐的确认,新月只觉得似有一块石头将她的心重重地压了下去,她跟着失魂落魄起来。
她曾经从不觉得周楼可怕,更不觉得萧子钰可怕,他们明明就像缠在她们身上生长的藤蔓,没有自我攀登的能力......
直到夏时隐将他们当一回事,直到太子殿下也对他们郑重以待,她才细思极恐。
新月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夏时隐已沉下心,提笔书信,她又将本已无言可说的嘴给闭上了。
夏时隐照例将自己在明溪城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仔细写下来。
落笔。晾了晾纸上墨迹,借着这当头又检查着看了一遍,直到确认事无巨细,别无遗漏了,夏时隐这才将信叠好封缄,递给新月。
新月接过信装好,见夏时隐神情怔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新月似有所觉地问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快回去了?”
夏时隐回过神,顺手将肘底下的纸揉成一团,左手换右手各用劲捏了捏,拭去手心的汗,一开口,声音也是轻飘飘的,“至多再留两个月。”
新月见夏时隐额上生了些细密的汗,像被噩梦魇着般,整个人都透着虚弱,想到在宫里步步惊心的日子,新月也忍不住透了口气。
如今野草长进了自家院子里,拔掉一丛,还有一丛,她们都知道:只有寻出所有,一齐斩草除根才管用。
所以只能忍耐地顺着那踪迹走过去。
为了不打草惊蛇,有时甚至不得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巴掌打得狠了疼极,还得喂一颗糖,哪怕对这二人恶心极了。
无人知晓,宫里的日子过的明明风光极了,可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窝囊。
新月满满吸了口气,对夏时隐坚持道:“千难万难总会过去,公主不怕,我陪着你。”
这承诺窝心,夏时隐握住新月搭在案上的手。
两人的手心具是湿冷地,又因心事各自漫长地沉默。
“咚咚——”冷不丁地被敲门声吵醒。
夏时隐抬头,便见宋知也正倚在门边,被阳光晒得温暖洁净,顺着风的方向,笑颜如画,如蒙着一层雾的烟云青山。
“知也,”夏时隐松开手,坐直身子,端正了几分,“有什么事?”
宋知也抬步进来,他看了看两人的脸色,倒是新月招架不住他的那双眼睛,只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宋知也见今儿个是没人能提醒他了,他福至心灵地朝夏时隐笑了笑,一派忠心诚切,便奉捧上手里的木盒递给夏时隐。
“这是什么?”夏时隐接过盒子轻轻打开,见里面卷了厚厚一叠纸,她抬眼看宋知也,见宋知也捧着双手,一副高深莫测的肃目模样,她笑笑道:“跟我也卖关子了?”
“周家小姐做了那么多招惹你的事,我却什么也没做,反倒是处处被你保护着。”宋知也的声音依然温和,“这算是赔礼了。”
夏时隐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她一一翻查手里的田契地契,即心惊于这些有价无市的肥田竟真有人卖?再一看签下的价格,更是只占其中半成,显然是吃了大亏被刀架了脖子才能出让的。
夏时隐看到最后,见这些全出自周家产业,她心里悠悠恍然,一抬眼,更是不掩诧异。“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也没有特别做什么……”宋知也笑意淡淡,捧起一旁的茶壶给夏时隐换了一杯茶,“你要罚周倩倩,周家本来也是不敢忤逆的......”
“只是那件事闹出来后,周倩倩的确也是在明溪城待不下去了,眼瞧着年岁已满,周家便瞒着所有人将她送去京城投奔她家大爷了......”
夏时隐想到周倩倩别具一格的泼辣浓颜,她轻挑眉头,不明不白地笑了下,“想在京里寻门亲事?可瞧定了?”
“定了忠勇伯爵家的小儿子夏品竹,”宋知也面色隐隐,“竹公子今年刚及冠,进了翰林院任职。——这是门好婚事呢。”
夏时隐抬手碰了碰宋知也给她续上的热茶,“这个周倩倩......还真是挺受宠的呀。你一直按兵不动,就是为了掐准这个时机?”
忍耐不是一件易事。特别是当有能力将对方杀的片甲不留之时,要忍下对于胜利的冲动,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完全不是件易事。
好几回了,她见宋知也对周倩倩一忍再忍,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原来.......
“要的便是一击必杀。”宋知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茶,任清新的茶香熏染自己的头脑,“我用这个把柄牵制周倩倩的婚事,换来了这十张地契,只是这么一来,退后一步,便真得成全她的这桩婚事了。”
宋知也不是个过河拆桥,善于心计又卑劣无耻的人,他既然换了,便是真的不准备再在背后动人手脚。
他是君子,时时也深有体会被这世道掣肘,黑白难辩的时刻,更何况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她的名声与婚事,几乎和她的性命一样重要。
宋知也这么选择,便是承认夏时隐也认下了他的选择,得到他们的允许放过,周家虽忍痛割肉,却对宋知也生不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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