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你小时候总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如此擅长粉饰太平,明明头天晚上打得你死我活,第二天还能顶着眼角的红紫一脸平静地跟对方说:“饭做好了,吃饭吧。”
后来,你长大了,你顺其自然也学会了这一招,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要不去想,你所担忧的,所害怕的,都不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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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半的你突然会说话了。至于原因,你母亲和父亲的对外说辞非常统一:你之前中了邪,他们花了大价钱请仡佬族的那位林姓端公搞了个冲傩仪式就治好了。
父亲照旧心安理得地受着母亲的三餐供奉,母亲照旧逢集出摊挣钱养家,家还是那个家,唯一的变化只有那把羊腿刀。母亲不用它的时候,它会被塞到卧室衣柜的最上面,只露出一点点刀尖。刀尖到了夜里会把挂在房梁上的灯泡的黄光吸进去,衣柜上面的幽黑空间像被烟头烫了个洞。
这个洞每晚都会出现。
你敏锐地觉察到了。吃饭时,看书时,总会抬头隔着门帘盯着它看。不知为何,你看到它就会觉得一股暖流在身体里盘旋,越暖越看,越看越暖……过了好久,你母亲终于发现了。她在一个你父亲晚归的夜晚,陡然把你盯着衣柜的脸掰正过来,冷冷道:“他是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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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突然发声成了地质大院的奇观。很多人慕名过来看热闹。你不仅会喊妈妈,还会背古诗。不仅会背古诗,还认识好多好多字。谁能想到一个小哑巴肚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货。惊呼声、赞叹声、羡慕声让灰突突的破土窝熠熠生辉。
然而,你说话很慢很慢,每发一个音,每说一个字,嗓子就要经历一遍痛苦,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将喉壁的黏连死死撑开,让气流从胸口冲出来,搅动舌根、舌尖、牙齿,发出大家听得懂、乐意听的音节。你很累,很疼,很想藏起来,最好能藏到衣柜上面那个洞里。
但你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你也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你被母亲抱在怀里……表演。
表演的剧目名称是《从小哑巴到小神童》。
你在前,母亲在后。她手里拿着书,指哪里,你便乖巧地念哪里。
你是她的提线木偶,她是你的主人。
突然出现的来自母亲的“暖意”通过细细的提线流淌至你的十指,进而钻进你的身体,你的血液,你觉得你活了。
是啊,大家都觉得母亲生了你,又请来端公把你从无声的深渊中救出来,是她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母亲向大家绘声绘色讲述这个神奇玄幻的过程。她是如何灵机一动在人头攒动的大集上让那个无人问津的端公给你看病,如何下定决心骑了六个小时自行车找到岩石窝里的仡佬古寨,如何在傩公傩母面前搓着手哀求他们把你身上的邪气赶走,又是如何在某个半夜被你推醒,听到你清楚干脆地叫了她一声“妈妈”。
“哎呀,真是不容易啊。庆芬,你可算苦尽甘来。”
“我当初就想说这龙凤胎邪性地很。人啊,不可能所有好处都占了。你想一次生个‘好’字,老天爷可不答应。幸好老天爷开恩,给你留下一个聪明的女娃娃。这都是命。不服不行。”
你突然感到吊着十根手指头上的提线有些颤动,抬起头,母亲的下巴紧紧绷着,原本压不住的唇角,此刻耷拉下来。“暖意”呼啸着从你小小身体里迅速撤回,后背一片凉意。
你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小尸体。
就在这时,有人问道:“咦,好像没听过李重叫爸爸啊。”
所有人都看向你,和你的父亲。
你仰起脸,穿过人群,穿过门帘,再次看到里屋衣柜上方那个洞。洞里有什么,你不知道。但你听老陀讲过壶中天地,说过须弥芥子。一个小小的葫芦,或者更小的菜籽,里头都可以藏着乾坤世界,塞下须弥佛山,只要你能钻进去,就能看到。
你也想钻到这个洞里看一看,里面可能坐落着插满尖刀的刀山,也可能藏着一个所有人都不用张嘴说话的不言世界,亦或者它只是人的身体被刀扎穿留下的血洞而已。
……
母亲捏着你的脸,把你掰向你的父亲。
父亲显然顺着你的眼神注意到了那把刀。那把刀曾被你高高举起,对着他,把他戳了透心凉。
是的。这句话运用了语文修辞中的夸张手法。
你父亲自诩文化人,即便这把刀当时离他还有一米多远,他也认为自己的胸口被你狠狠扎了一个洞。
现在他盯着你安静的小脸,刚才还叭叭说话的嘴巴闭成了一条缝。
他突然发现你简直就是他的翻版,都有着宽阔的额头,坚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唯有眼睛像旁边那个女人。
“叫爸爸啊!”母亲催促着。
你没反应。
巴掌立马落在你的肩头。“快!叫爸爸!”
你抬起头。脑海里不断闪回着那晚喝血打人、咆哮咒骂的“野人”。他与父亲现在的样子重叠,错开,再重叠,最后彻底钻进了父亲的身体,两人合二为一。
“李重!”母亲吼得几乎破了音。
你的嗓子又开始痒得要命。
这么多人站在这里,父亲却毫无顾忌地裸着,胸口长满了毛,嘴边挂着鲜血,胸口还有个洞。关键除了你,所有人都没有觉察出异样。你很害怕。
但你没时间害怕,在母亲的怒火中只得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爸。”
所有人都笑起来。不错不错,真是个乖孩子。
然后,他们听到你哭出声来,喊了句:
“爸,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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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送到了地质队幼儿园上中班。哪怕那天很多人听见你哭着喊着非说你父亲没穿衣服,好似还有点邪气没驱除彻底,但不影响你上学。
你背着小书包,天不亮就被丢在了幼儿园门口。母亲在你脚下画了个圈,勒令你不许走出去,除非老师让你走出来。你乖乖点头,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拖着拉车消失在初春的薄雾中。
1995年的地质队依然很困难。好不容易集资建了印刷厂,生意也不咋样。大食堂早被私人承包,大礼堂也变成了仓库租给了附近的木材厂。就连挨着省道的单身宿舍也被队里租出去,改成了修车铺和招待所。即便如此,也入不敷出。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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