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巷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一条窄窄的老巷子竟然同时出现三个网红打卡点。
便民食堂、巨型花瀑、以及杀妻案的重要相关人。
巷子这次终于被好事者堵死了,不论工作日还是节假日,毫无意外。
大家原本的流程是来老街溜达溜达,再去便民食堂吃个性价比高的十元餐,然后坐在窗户边拿出手机或者架起相机拍摄对面的十米花瀑,现在则增加一个环节,拍花瀑的同时,将镜头对准掩映在花瀑下的二楼阳台。
阳台被防盗网箍得密密实实,透过影影绰绰的花瓣,似乎能看到里头正在晾晒的衣服。一个快要秃毛的老式拖把从阳台探出头来,残暴地将完整的花瀑戳出一个洞,直接打破了花瀑的美感,但更能证明这里头住着的叫王庆芬的女人,是个还能讲话的活人。
是她养育了杀妻案中的受害者。
是她同意杀妻案中的嫌疑犯娶了自己的女儿。
作为除了警察外最了解当事人的人,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她会大哭大闹恨不得手刃方月华,为女儿报仇吗?
她会痛哭流涕,后悔当年同意两人结婚吗?
还是说,她肚子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可能剑指真相,可能反转剧情。
不管哪一种,都有极高的话题度,必然会带来汹涌澎湃的流量。
谁能抢到藏在花瀑后的老女人的采访许可,谁能捕捉到哪怕只是片鳞半爪的细节,甚至谁能拍到她,都会获得巨大的点击量。
街道领导头疼啊!别人求之不来的流量,他们这里一下子还来了仨。
前两个是死物,好控制,后一个不仅拒绝了暂时回避另换地方的提议,昨天在医院还当着那么多直播镜头的面数落街道领导不作为,说领导让便民的食堂不再便民,说政府只想挣游客钱不管本地居民死活。
若是往常,主播们一定喜欢这种言论,恨不得把镜头贴她脸上,把她每一个愤怒的皱纹都拍清清楚楚,可现在,这些已经过时,毫无价值。
见风使舵,以最快的速度再占新山头。主播们最擅长了。
“你女儿被你女婿直播吊死了,老太太你知道吗?”
“这些游客真的很烦人,那是政府给我们老年人开的长者食堂,他们把饭吃了,我们吃什么?”
“警察有没有告诉你咋回事啊?”
“我不管。你们政府必须禁止游客进出便民食堂,必须把我的位置还给我!”
“你女儿和女婿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啊?”
“要我说,政府必须把游客赶出何家巷,还我们本地人一个清净!”
“老太太,你怎么听不懂我们的问话啊?”
“老年人的命也是命!你们政府要是嫌弃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没用了直接把我们弄死算了!真是一点不在乎我们的权益!”
“……”
“……”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像跨了个银河系一样不同频。
执法中队队长站在这里,被骂得战战兢兢,浑身是汗。他倒是想让王庆芬好好回答人家主播的问题,怎奈这老太太压根不搭理这茬,揪着便民食堂大说特说。
后来主播们也无语了,对着镜头说了句,“亲妈都不关心自己的死活,李重,你咋这么惨!”
-
此时,王庆芬站在客厅里。
外头的吵闹声比前段时间更大更响。细听还能捕捉到他们不停地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阴沉着脸,整个身体微微颤抖。她讨厌声音,讨厌光亮,讨厌别人的眼神,讨厌一切超出控制的事情。
可现在,吵闹声,闪光灯,各种凝视探寻无处不在,让她无处遁形,这都怪谁?怪谁?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主卧。
主卧门上贴着一张年画。每年春节她都会自制厚厚的浆糊,用刷子小心翼翼地在年画背面刷一层,再轻手轻脚贴上去。
这是每年过年的头等大事,她有足够的耐心和细致,直到看到年画上那个胖娃娃笑容满面地入了家,上了门,她才会松口气。
胖娃娃虎头虎脑,头顶梳着一个绑红绳的朝天辫,眉心还点着一个红色圆点,喜庆极了。他有时候骑在一头巨大的鲤鱼上,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有时候坐在花团中,抱着一篮寿桃,有时候则踩在巨型莲花上,手里攥着好几株莲蓬。
选哪一款对于王庆芬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是个胖娃娃,胖乎乎的男娃娃。
主卧面积最大,但她住次卧。平时主卧的门被关的死死的,就像是被巨龙盘在身下精心守护的宝藏,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碰。唯有每年六月的某一天她才会打开门在里面枯坐一整天,不吃不喝。
现在是八月份,她再次站在主卧门口。胖娃娃脸上喜庆的红已经不可抗拒地失了色,在幽黄的灯光下变得斑驳坑洼,像被谁剥了皮,却没剥干净。
王庆芬窸窸窣窣半天才从腰带上取下钥匙。
插进去,拧开,伴着咯吱声,包裹着尘土气息的空气骤然扑到脸上,她唇角抖了抖,抬脚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男孩子看到必然会喜欢的房间。
偌大的书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汽车模型、变形金刚、奥特曼、玩具枪等等,除此之外,什么书都没有。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12个蓝色文具盒,有塑料的,有铁的,有布的,细看过去还有两个上面写着英文、日文,应是进口洋货。
有文具盒,自然有书包。12个蓝色书包就挂在书桌上方的墙壁上。
床上铺就的床单是蓝色的,枕头套是蓝色的,被子也是蓝色的,就连墙纸都是蓝色的。
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一应俱全,春夏秋冬,四季不缺,包括内裤袜子。所有标签都被剪掉,每一件都用手仔细洗过,又被晒得满是太阳味,再依次摆进去。
好似这个房间的主人随时回来,随时都能感受到来自妈妈的深沉的爱。
王庆芬从书架上把变形金刚模型拿在手里。这是有一年她去贵阳商场买的,很贵,花了她很多钱。九十年代的变形金刚呆呆板板的,可以动的地方不多,像这一款也就头和手可以弹出来缩进去。但它与动画片里的一模一样,柜员向她保证是个男孩子都喜欢。
时间过去太久了,即便从买回来到现在也没人玩过,可上面的漆还是落了一层,露出灰白的底。
她伸出手指把变形金刚的头戳进去,再按时,头竟然卡住了。
她再戳,再再戳,头依然陷在里面怎么都弹不出来。
咔咔咔咔!
按压,扭动,揪扯……
咔咔咔咔!
手劲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王庆芬又气又恼,怎么就连一个头都拔不出来……枯瘦的手指攥成拳头直接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
几秒钟后,变形金刚裂了,碎了,头从身体里掉了出来,扑通一声滚到了床底下。
它彻底成了一个无头的家伙,再也不用表演缩头功了。
王庆芬喘着气,后腰的痛像箭一样窜到四肢百骸,她站也站不住,坐又坐不下去,就这样像一具佝偻的僵尸,一动不动盯着满地残渣。
过了好一会,门外的光偏斜过来,穿进这间被蓝色幽雾笼罩的房间。阳气一点一点爬上地面,氤氲到她脚底,笼上腰,窜进胸,脖子松动了,喉咙感受到了暖意,她终于可以迸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像笑声,又像哭声。
“重重,对不起啊,妈妈没控制住脾气。妈妈再给你买一个一摸一样的变形金刚好不好?”
“重重,她死了,你妹妹死了。她顶着你的名字竟然死了!”
“没事没事,重重不怕啊,她就是死了,你还能活着。”
“永远活着!”
-
王叶柄已经在何家巷蹲了整整10个小时,从拥挤的白天到依然拥挤的夜晚,便民食堂的绿豆汤都喝了不知道多少碗,还是没想到怎么接近王庆芬的方法。
一楼和三楼没人住,这个老女人住的二楼直到夜里八点钟才亮起灯来。亮灯的那一刻很多人喊她的名字,但她依然装死,不回骂也不应腔。
一楼大门紧锁,大家也不能直接破门而入,把镜头戳她脸上。
到了半夜,绕在楼下的阿猫阿狗都走了。王叶柄不死心,躲在阴影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二楼。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楼大门咯吱开了,一个佝偻萎缩的身影慢慢吞吞出现在幽暗中。
王叶柄一动不动,像蛰伏角落窥视猎物的野兽,盯着王庆芬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从他面前走过,往巷口走去。
他悄咪咪地从另一条巷子绕过去,一路奔跑,等了好半天才瞅见那个老女人的身影。她矗立在马路中央,左右回望,看样子想打车。
然而出租车才不愿意进来这么狭窄堵塞的老巷子,所以当王叶柄施施然把车缓慢开到王庆芬面前时,她果然扬起了胳膊。
王叶柄如愿了。
-
他从后视镜里悄悄瞄了一眼——跟那个被吊死的女人一点都不像。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一个是深更半夜不睡觉,站在巷路中央拦车不怕被撞的阴沉老女人,一个是不怕讹诈,无视扶不扶社会问题,已经把睡觉进化掉,开着空车半夜出现在幽深巷子的“精神超前”小伙。
两人觉得对方都很“正常”,都非常“善良”。
小伙子把录音功能悄悄打开。
老女人上车客气了一句后就闭上了眼。
“阿姨!”
“阿姨!”
“……”
“……”
-
直到车一路开进遵龙镇,王庆芬才睁开眼。
见过遵龙镇三四点样子的人肯定不少,但几十年如一日,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每天准时三点起床,四点熬肉,六点开卖,掌握遵龙镇昼夜变化,见证遵龙镇时代迁移的人,怕是除了王庆芬,没几个。
比如现在走的这条路,本地人称为主街,在九十年代那可是方圆几十里最繁华的地方,每个月都会在这里定时定点举办大集。后来大集取消,路被拓宽,两侧兴起了商业街,繁华又延续好几年。直到网购成为时髦,主街的店铺变得半死不活,这里就慢慢沦落为服务周边小区居民日常生活的地方。
此刻,王庆芬坐在车里,路灯昏黄的光穿进来,她脸上凹陷的坑更显幽深。
店铺就在十米开外。
上挂方形匾额,木头被时间和油渍浸润太久,像一口深渊,吸进了过去20年日夜重复的叫卖声、嗦粉声、吵架声、打骂声,以及必不可少的闲言碎语。
这两天,因为“杀妻案”,这家店也莫名成为大家竞相打卡的地点。不瘟不火的生意一下子好起来,很多人慕名而来一边嗦粉一边八卦这个案子。那些街坊邻居立马支棱起来,纷纷出镜爆料:
李重从小就很怪,不爱说话不爱笑,但学习极好,考上市一中后就不怎么回来了。
王庆芬总跟男人不清不白,不然她店里来吃饭的大多都是男人?她这店铺也是某个男人送她的,不然她一个地质队的穷家属哪里买得起镇上的房子?
李重的父亲也死得蹊跷,有一年跑野外找矿,不知道就怎么死在了山里。
女婿方月华来过这里几次,人长得一表人才,嘴甜面善,提亲的时候还不忘给街坊邻居送瓜果米面当见面礼,还真是大方。
……
他们一边爆料一边在门口摆起了摊,卖水卖烟卖零食,有人甚至为了让人多在自己摊位上停留一会,自行编起了故事往外讲。
好事者听得美滋滋,转手加上自己的独家猜测和臆想,你传我我传他,最后等王庆芬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时,已经面目全非,匪夷所思。
就连当年好话说尽才从她手上拿到店铺的男人也对着镜头说:“王庆芬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转这个店的时候很急很急,急着出手。我也是看在多年邻居的情分上才同意接手。反正她把这个店甩给我后,就再没回来。像是躲着什么事或者人。当然,这都不影响我们家的羊肉粉好吃!来来来,都快坐!正宗本地麻羊,只此一家老字号,大家可要认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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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自己的名号,这些蠢货们四点半了还不起来熬肉,还不赶紧把桌椅板凳摆好,难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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