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璎起初没多想,香囊不过应个景,不拘好坏,宝葵缝的便好,针脚粗疏也无妨,左右悬在腰间,没人细瞧。阿豚年纪小,爱热闹,另给他买上一个两个,实属平常。
宝葵不知怎么,摘下那虎头香囊看了又看,眉间好似打了结。
含璎还道她以为香囊受了嫌弃,心中委屈,替周从寄圆了一句,怎知宝葵遇事一贯过后即忘的性子,这回竟闷头叹了口气。
周从寄回来,兄妹二人避着她,在后院说了什么,宝葵仍是闷闷不乐,一脸讳莫如深,有时吃着饭,便望着阿豚发起呆。
含璎不免动了心思,只这两人既有意瞒她,她便是问,恐怕也不会说实话。
游芙又来了,只字不提前次与含璎的争执,含璎只当她是寻常食客,付钱便许她坐一坐。
有一日遇上周从寄指点阿豚写字,游芙叹了句:“周郎君对这弟弟倒真是上心,自己生的也不过如此了。”
她倒识趣,含璎既与游家撇清干系,她便不称周从寄为妹夫。
含璎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周从寄兄弟俩,忽地冒出个念头,旋即又拧起眉,将这荒诞的猜测抛在脑后。
周从寄弯腰站在阿豚身旁,没留意游芙说了什么,目光不经意落在含璎脸上,见她神色有些古怪,怔了怔,直起身,想过来问她,含璎一扭身,进了西屋灶房。
隔日,含璎送走两个食客,对门宋五郎从外头回来,寒暄两句,往她身后瞧了瞧,随口问:“游姐姐,周郎君没在家?”
听含璎说不在,宋五郎笑道:“方才在巷外见着个背影,瞧着像周郎君,拿不准,没敢喊他。”
周从寄从县学回来,在巷外作甚?含璎找过去,果然见他站在对街一株柳树下,正想开口叫他,发觉他对面还站了个女子,穿身水红褙子,戴了帷帽。
那女子不知可是看见她了,转头便走。
周从寄转身走过来,不待她问,先解释道:“她与我问路。”
含璎嗯了声,瞥了眼那女子的背影,自是没信。
宋五郎从巷口走到家,她又从家走到巷口,她还与宋五郎说了两句话,半天工夫,若是问路,足够问上好几回了。
周从寄许是心里藏了事,没察觉她的异样,否则不会冒然将阿豚带出去。
那日他回来,只宝葵一人在灶房烧火,没见含璎,他抱了阿豚,出门往巷口走,怎知含璎在楼上开窗,瞧个正着。
含璎悄悄跟上他们,周从寄腿长,走得快,险些跟丢,幸而没走远,就停在前头拱桥下。
此时入了六月,天正热,大太阳底下一站,便似吊进火炉的鸭,浑身烤得慌。
周从寄寻了处阴凉地儿,放下阿豚,阿豚不知怎么,这般热天,紧挨着他的腿,不肯松手,周从寄低头与他说了什么,他才扭过头,往西边看。
原来不止他二人在,有个女子朝他们走过去,蹲在阿豚跟前,撩开帽纱,摸了摸阿豚的脸蛋。
阿豚低着头,两只小手在身前交叠着,颇是拘谨。周从寄脸上没甚情绪,但不难猜到,方才他是劝阿豚与那女子说话。
含璎心口突突的,一口气直往上顶,卡在喉间,上不上,下不下。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阿豚先发现她,喊了声嫂嫂,周从寄与那女子一道转过来,俱是一脸惊诧。
含璎看清女子的脸,登时又惊又怒,竟是游成器新得的妾侍!观她身形,那日“问路”的多半亦是她。
周从寄站在卧房门后,斟酌着如何开口。
含璎往绣墩上一坐,强压着怒气,问:“阿豚可是你与她生的?”
周从寄俊逸的面庞犹如冰封的湖面乍然裂开一道缝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与我无关。”
含璎听他否认,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她素来拿阿豚当弟弟,他若是周从寄与旁人所生,她没法做到心无芥蒂。
“她是阿豚的娘亲?”
周从寄应了声“是”,小心地看着她,似是难以启齿,“家父曾与邢三娘立下两年之契,期满或是生子后即还她自由,所以邢三娘生下阿豚后不久便离开了。”
含璎厌恶地皱起眉,“公公若要延续香火,有你不够么?”
周从寄未作声,含璎也没指望他说什么,为人子者无法干涉长辈的决定,依着周父,恐怕子嗣越多越好,游家、陆家,乃至城中其余好些人家,莫不如此。
可她以为买妾生子到底有些罔顾人伦,便如阿豚,生下即与生母分开,他那阿爹许是只想着借他续香火,对他并无几分疼爱。
游成器纳妾亦为生子,日后邢三娘若与他诞下子嗣,那孩子便是阿豚同母异父的手足,周从寄又是阿豚的兄长,简直乱了辈分。
她与游家虽已断绝往来,细思之,仍觉不快,周从寄便是因此瞒她?
“你知道邢三娘在游家?”
“嗯,”周从寄走过来,在一旁绣墩上坐下,拿了桌上的蒲扇替她扇着,“法会那日,她随游家去兰因寺,在山脚见过我,便打听到县学,与我说想见一见阿豚。”
含璎又问:“阿豚与她相认了么?”
周从寄顿了顿,“尚没与他说。”
含璎盯着他,不客气道:“你阿爹脸皮倒厚,多大年纪了,好意思这般行事。”
游大荣几个妾侍亦是二十出头,比子女长不了几岁,当真为老不尊。
周从寄偏过头去,极轻地叹了口气,“邢三娘不会与阿豚相认,对游家亦会守口如瓶。”
含璎心道,若非为了生计,邢三娘想必不会如此,阿豚年幼,纵使与他说,他也不见得懂,等他大些自会明白,他既羡慕旁人有阿娘,邢三娘亦惦记他,不好拦着他们母子来往,且日后邢三娘走了,想见都未必见得着了。
“不论何事,不许再瞒我。”
“好。”
含璎哼了声,瞒也要瞒得住,宝葵藏不住事,对着她一脸做贼似的心虚。她想起另一桩事,“游芙说周家当初提亲,原是想与我结亲,可有此事?”
“嗯。”
“为何?”
周从寄道:“岳母早便有意为你我定亲。”
“如此说来,你是我阿娘替我订下的,”含璎打量着他,问,“我阿娘见过你?”
“见过两回。”
“见过两回便挑中你了?”含璎惊讶地张着眼,忽地凑到他眼前,仔细看了看,“你从前便生得好看?”
周从寄眸中平静,任由她打量,没言语。
怎知含璎又摇头,“侯哥哥生得也不错,若为容貌,阿娘怎没订他?我与他还熟识。”
周从寄脸色微变,“你,想过嫁给他?”
含璎没理他,她那时才几岁,怎会想到嫁人?亏他问得出口。起身想下楼,周从寄跟上来,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拖入怀中。
“还有何……”含璎方开口,尾音便被他吞没在唇齿间。
缠得这般紧,含璎嫌热,攥起拳头在他胸口捶了几下,于周从寄而言不痛不痒,他一点没在意。
含璎只得咬了他一口。
周从寄终于稍稍退开,一条手臂仍环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捂着嘴,垂眸望着她。
含璎以为咬重
了,有些担心,嘴上却道:“不是说了,不许你亲我,须等我有兴致了亲你。”
周从寄竟问:“你几时有兴致?”
含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见他喉间凸起的节上下滑动,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颇觉有趣,嘴唇凑过去,蜻蜓点水般贴了贴。
周从寄霎时浑身紧绷,喘息都不自觉地重了几分。
含璎却一无所觉,只惊喜道:“周从寄,我可是高了些?”稍一踮脚,竟能够到他的脖颈了。
周从寄喑哑含糊地嗯了一声,手臂在她腰上紧了紧,终是松开了,背过身去对着南窗,一言不发。
含璎喜滋滋地下楼与宝葵说她长个子了,阿豚挺起小胸膛,以示他也长了。
宝葵见她神色如常,猜到周从寄与她说开了,跟着松了口气。
十五含璎生辰,马四郎来送果子正好听着了,与豆花娘子一说,两人都备了礼。
巧果与钱家告了半日假,午后便来了。
日落时,含璎在后院地上洒了些水,暑气降下几分,阿豚赤着脚,领着阿福到处跑,阿花矜持地蹲在门槛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水干后铺上簟席,即可席地而坐。
含璎搬出两只冬日取暖用的小火盆,收拾干净,搁上木炭,虽不如长条炉子便利,也可对付着用。
今日人多,她备了好些食材。
羊肉切丁腌制,一块瘦的夹块肥的,用竹签串上。猪五花分了薄厚两种,厚的成片上火烤,烤好剪成拇指宽的小条,薄片直接串在签子上。
黄花鱼一条约有手掌长,整条串好。另有鸡爪、大虾、豆腐、香菇、茄子、面筋,笼饼切片,一根签子串两片,她还做了些糍粑。
笼饼片烤至微微焦黄,撒上料,外脆内软,麦香扑鼻。马四郎不知他那笼饼烤出来这般香,连吃了两串,一面吃着,不时瞟一眼豆花娘子,似有心事。
阿豚挨着含璎,不住咽口水,委实不怪他,炭火炙着肥瘦相间的羊肉、五花肉,香得人难以自持。
阿福两只前脚踩在阿豚腿上,狂摇尾巴。
巧果目不转睛地转动手中几串茄子,她家小娘子真真厉害,茄子原来还可烤熟吃,去岁那茄饼已够香了,这炙茄子更香,不过若没小娘子调的料,再好的茄子也白搭。
宝葵、豆花娘子各拿了面筋、豆腐串,熟了刷上含璎制的酱汁,一尝,不比肉差。
一小坛黄酒,马四郎喝着,周从寄只饮了一盏,酸梅饮子,蜜桃、杨梅,俱用新汲的井水湃着,随吃随取,酸甜爽口。
待得席散,豆花娘子在后院帮着收拾,含璎端了空盘去灶房,马四郎跟过来,吞吞吐吐道:“师父,兰豆花要定亲了。”
含璎不可思议地瞄他一眼,他粘着人家这些时日了,还没长嘴?
“与你定亲?”
马四郎涨红了脸,直摇头。
含璎转身进了灶房,一面问:“既不是你,与你何干?”
马四郎面色黯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含璎只得道:“人家会提亲,你不会?”
马四郎又挠头,“我问问她。”
没想到他真去问了。
巧果不知县学今日旬休,说留下住一晚,明早再走,含璎便打发周从寄去县学,送他到巷口,马四郎与豆花娘子尚没走远。
梢头一轮胧月,两人站在空寂的石板街上,马四郎高大壮实,却局促地绞着两只手,豆花娘子尚不及他肩高,从容地站在他对面。
含璎示意周从寄噤声,听马四郎粗着嗓子道:“我、我能去你家提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