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药先不给她用了,剩下的按两天的量拿给我。”孟冬荣放下手里的病历单,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这几天麻烦您了。”
他很少会做这种跨科室指挥别人看病的事儿,这是很不尊重人的行为。
但平县医院没有什么检查仪器,只能依靠听诊器判断肺部啰音,基本完全依赖于主治大夫的临床经验。又喜欢把抗生素当万能的药来用,孟冬荣实在无法放心。
中年男人却丝毫没觉得被冒犯到,反而有些不舍地看向孟冬荣,“您要回北城了吗?”
“嗯,明早的车,等下拿了药就出院了。”孟冬荣的语调轻松了很多,他将手上的牛皮纸本放到办公桌上,“这里面有我的地址,之后若还有想了解的,就写信给我。”
中年男人惊喜不已,以孟冬荣的背景,他别说和他通信,可能连他培训课的旁听资格都抢不到。
他如获至宝般捧起那个笔记本,连声道谢,“多谢您!多谢您!我不会随意打扰您的。”
孟冬荣见他这样,心中也颇为触动,“你们驻守基层也不容易,没事的,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随时联系就好。”
说完这句,他就礼貌地道了别。而等中年大夫翻开那本笔记本,更是动容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清俊的钢笔字密密麻麻地写了小半个本子,而这里面,几乎都是他问过还没想通、亦或是和他的疑问息息相关的专业知识。
他急匆匆追出去,却看见年轻男人正温柔地替身前的姑娘整理口罩,眼神专注得像在参与一场高难度手术。
中年大夫默默地退回了诊疗室,又对着对面正一脸笑意探头探脑的小护士们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打扰。
“好了。”孟冬荣将口罩的绳子稍微放松了些,给她戴口罩的护士大概是按防护要求做的,将绳子收得很紧。
但他准备这个只是担心柳夕雾不自在,毕竟她这段时间一直不太爱见生人,而他们等下又必须要出门。
他很熟悉这种纱布口罩的厚度,想到她那张盈盈的小脸,睡一晚起来都会留下红印,又有些担心,“闷吗?是不是有些磨?”
柳夕雾借着挽发的动作碰了碰被他触过的耳后,藏在口罩后的唇微微抿起,“不闷,但是这样,会奇怪吗?”
即使是这几日在医院,她也没见人带过这个。听说这是很珍贵的物资,整个平县医院也没有多少。
“不奇怪。”还很可爱。孟冬荣看着那双被口罩映衬的更加小巧的脸,眸中染上笑意,“没关系的,我们只是出去一下下。”
他们明天就要出发了,柳夕雾却还是穿着他的外套。她太纤瘦,他的毛呢大衣披在她身上像是能把她压垮,孟冬荣早就想换掉了。
柳夕雾却依旧觉得紧张,她来这里半个多月了,却还从未真正走出过房间。
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人,想到这里,柳夕雾又迈步往孟冬荣的身边挪了挪。
孟冬荣一直留意着她,见状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尾,“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柳夕雾仰头看向他,那双总是像隔着水雾的眼睛里依旧是孟冬荣看不懂的情绪。
每次看着这双眼睛,孟冬荣都会想起日出时分的湖面,温柔晨光中水雾萦萦,触手难及。
他紧了紧右手包带,又将行程和她确认了一遍,“我们先去供销社,买到东西就立马回招待所,全程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可以吗?”
柳夕雾很想摇头,她有些怕出门,怕在这里遇见什么熟人,看出她的不同。
但想到孟冬荣带她出门的初衷,她还是轻轻应了声,“可以。”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孟冬荣安抚地对着她笑了笑,又侧头往中年医生在的位置点了点头,才迈步往医院外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这是他这几日发现的,柳夕雾步子迈得很碎,连走路也是斯文的。
柳夕雾果然适应于这样的速度,她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大衣的袖口,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她该是很熟悉这里的,因为“她”在这里读过两年高中,所以柳夕雾即使是打量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看着白灰色的街道,看着街道旁参差不齐的房屋,看着时不时闪过的坐在一个奇怪两轮车上的年轻人,心中满是惊讶。
既惊讶这个时代好像并不比她的世界更富裕,也惊讶那些她从未看见过的东西,更惊讶于路边店铺里正在忙碌的女子。
她甚至还听见了一对路过男女的话,中年女子似乎正在生气,嗓音有些尖锐。
“让你办这么小个事也能办砸,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再这么下去,你也不用来工会了,回车间继续酿酒吧...”
女子也看见了柳夕雾,还以为自己的样子吓到了这个看起来就很乖巧的女孩,对着她抿出一个含着歉意的笑。
柳夕雾也跟着弯了弯眼,她不是害怕,只是惊喜到忘了做掩饰。
她的脚步愈发轻快,看向周围的眼神也不再藏着怯。她好像明白了,还在红岩时那道男声偶尔提起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是何意思了。
柳夕雾抬头看向天空的方向,心中无限感慨。
要是她的阿娘和落雨是这个世界的人就好了,那就不至于除了卖身为婢无路可走了。
“到了。”孟冬荣停下步子,微微低头叮嘱柳夕雾,“这里的成衣可能不多,要是没遇见喜欢的,就直接和我说,我们去另一家。”
柳夕雾已经隔着窗户看见了室内的景象,挂在墙上的衣服很少,地面上的琉璃柜却挤挤攘攘地放满了她从未见过的事物。
“嗯。”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但是我是不是要先去...邮局兑银...钱呀?”
这两天她看过孟冬荣给她的那张纸条好多次,通过上面的字和孟冬荣的话,猜到这大概是一个叫“邮局”的钱庄的取银子的凭据。
“这里离邮局有些远,而且你这个是整数,只取一点剩下的还要转存,很麻烦。”他顿了顿,“我先付,之后方便了再说。”
柳夕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孟冬荣进了这个叫“供销社”的店。
在孟冬荣看来,平县的供销社其实很小,但这已经是护士告诉他的、最好买成衣的地方了。
他的视线在墙上那些衣服上扫过,基本都是他去留学前就有的款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看起来都很干净。
柳夕雾倒是看这些衣服都一样,她又怕自己出错,便只是对孟冬荣说,“就中间那件吧。”
那是一件和他衣服有些像的大衣,只是质感没那么好,孟冬荣心中微动,“麻烦您把那件米白色大衣拿一下。”
柜台后的售货员早就注意到这对年轻人,她自己就是卖衣服的,只从他们身上的衣服就能判断出价格,很痛快地将衣服递了过去。
她还很贴心地提醒,“我拿的最小号,你们先试,不合适我再给换。”
柳夕雾一惊,她看了眼周围不算少的人,不是很能接受直接站在这里换外衣。
“不用试,你现在不能受凉。”孟冬荣展开衣服大致看了一眼,“这个款式,喜欢吗?”
柳夕雾点点头,孟冬荣便又指着柜台里的第一层说,“再挑一件毛衣,款式好像都是一样的,你看看喜欢哪个颜色?”
柳夕雾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大衣的颜色,挑了最相近的一个,“这个。”
孟冬荣抬眸看向售货员,“麻烦您拿一件新的给我,也是最小码。”
售货员算是看出来了,这是完全不差钱票的,二三层的普通毛衣人家连看的意思也没有,更是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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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孟冬荣又让柳夕雾挑了裤子和鞋子,见她完全没有要提其他衣服的意思,欲言又止。
柳夕雾其实根本不懂这里的衣服都叫什么,又都要怎么搭配,便几乎是孟冬荣让她选什么她就选什么,自然也不懂他的意思。
“怎么了?”柳夕雾的心情很好,逛铺子对她来说也是很少有的经历,怪不得嫡姐每出一次门都能心情好到几天都不找她麻烦。
孟冬荣抿了抿唇,有些窘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醒柳夕雾她还有东西没买。
柳夕雾刚到医院那天是换过一次衣服的,情况紧急,是孟冬荣托小护士照顾她擦洗的身子,衣服也都是托小护士准备的。
也许是小护士准备了两套?他难得有些想放弃。
一直津津有味看着他们的中年售货员忽然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她这个成衣柜台在平县几乎没什么销量,所以很是清闲。
她饶有兴趣地看了眼这个看起来就很贵气的年轻男人通红的耳垂,又偷笑着对上年轻姑娘一脸懵懂的眼神。
真有意思啊,看得她的心也软软的。售货员决定替他们解围,她问,“你们是外地人吧?这是衣服没带够想置办套新的?”
孟冬荣闻弦音而知雅意,他立马点头,“是这样,麻烦您再帮她看看,还缺什么。”
说完,他尽量自然地看向了门口的柜台,“夕雾,我去买点明天在车上吃的糕点,你先自己选。”
柳夕雾其实也很想去挑糕点,但她看出来孟冬荣想让她留在这里,便有些留恋地看了眼那个花花绿绿的柜台,“好。”
等男人走后,售货员一下就放松了些,她笑着调侃,“他是你对象?谈多久了,挺体贴。”
柳夕雾抿抿唇,“嗯,没有很久。”
“怪不得。”售货员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是想让你把内衣也买了,却不好意思给你说,耳朵都羞红了。”
她说着,从身后的柜台里拿出了几件卖得最好的,“这些我闺女也买过,她说都挺舒服的,你选个自己喜欢的吧。”
看清是什么后,柳夕雾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下意识看了眼孟冬荣的方向,羞得不行。
这应该是这个世界的肚兜吧,这竟然也是能直接买的吗?她甚至都不敢细看,随手指了一个。
售货员却偷偷笑了,她问,“看来你挺满意他的,你穿什么码?”
柳夕雾觉得自己好像又发烧了,不然为什么晕乎乎的。她不懂这人问的是什么意思,又怕孟冬荣忽然回来,便轻声报了自己的围度。
这个身体就是她的,这样应该没问题。
售货员却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姑娘看着瘦瘦的,“那这个你可能穿不了,这个棉垫太厚啦,你那毛衣本来就是有些修身的,除非你只在家穿...”
柳夕雾的脖颈都羞红了,她难得打断了别人讲话,“那您帮我拿一件合适的吧,都可以。”
这么害羞?售货员本来还想调侃两句,但等她对上柳夕雾那双眼,忽然又有些不忍心了。
也怪不得能把对象吃得死死的,就这么双漂亮的眼睛,含着水雾般楚楚可怜地望着你,谁能受得住?
真是好福气呀。售货员心想,干脆自己从柜台里包了一整套内衣内裤给她,“记得要先过水,我们这儿都是市里卖不出去的款式,不知道在仓库放了多久。”
柳夕雾将那个袋子紧紧攥在手里,低低应声,“嗯。”
孟冬荣克制着没往柳夕雾那边看,直到过了十多分钟,他才不动声色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见售货员似乎已经开始和她拉起了家长,孟冬荣松了口气,正准备拿着糕点过去结账。
就见两个年轻姑娘朝着柳夕雾的方向奔了过去,其中一个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字,“夕雾,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