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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重逢

唰——

铅笔在长方形木料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线。

“汪宁笛,你又没听见我叫你。”汪明香怀里夹着三块浅色木板,无奈站在门边。

“噢对不起我没戴。”

汪宁笛拿起放在盒子里的助听器,套在右耳上,窗外的鸟鸣瞬间变成双声道。

摆好钢尺和铅笔,汪宁笛起身拍拍深蓝色工作服上的木屑。

汪明香皱眉:“你这样听不清是很危险的,要是谁偷偷溜到你身后你都不知道。”

汪宁笛指指左耳:“怎么会呢,我这边耳朵不是好的嘛。”

汪明香摇头,伸手把房间遮光帘完全拉开:“手上事情先放一放吧,你该去医院了。”

鹿山市是川西平原上的一座小城市,常住人口不足五十万,鹿山市没有鹿,只有一座鹿山。汪宁笛和小姨汪明香共同生活的木工坊就在鹿山山脚下的1001号,一处三栋矮房的四合小庭院。

汪宁笛的爱车停在小庭院的墙根边,一辆粉白色的台铃玉兔,车身上贴着一个木雕的小榔头贴标。

据说是汪宁笛妈妈送给小汪宁笛的。

至于为什么是据说——

“小姨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去复查拿药,不会有事的。”

“怎么没事,我去年就一次没去,你差点连我都想不起来了,万一你把怎么骑车给忘了——”汪明香摁住正在戴头盔的汪宁笛,“不行,我还是陪你去吧。”

“不是,这次真的只是去拿药嘛,又不做治疗,而且之前那群人找来怎么办?”

汪宁笛不急于反驳汪明香,她穿着灰色的兜帽外套,黑直发,狗狗眼,很邻家乖乖女,不疾不徐讲道理的时候像个在正儿八经跟老师讨论习题的高中生,“李阿姨她就一个人,一个人会害怕的,我们总需要有人帮她镇场子吧。”

过去连续一周,每隔两天,就有一群香港人到木工坊,谈旅游区改建,谈搬离,谈赔偿。

本来算和和气气,结果有人不耐烦,口出恶言,想对木工坊隔壁的小卖部阿姨动粗。

汪宁笛左手拎钳子右手抓扫把跑过去,跟恶人一顿友好交流。

“啲人真系好粗鲁!”

对方骂骂咧咧,但被汪宁笛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往前。

汪宁笛杵着扫把,一人堵住所有外来者,像战神,扬声:“财团是吗?梁挽蜚是吗?你让她来!我照样拿扫把赶她走!”

对方吓跑了,汪宁笛没把短暂的冲突放心上,警局离木工坊不远,她不信那群人真敢对她们怎么样,不然也不会好声好气跟她们商谈了。

就是隔壁李阿姨吓够呛,门铺都不开了,天天坐在她家的木工坊嗑瓜子,说要避避风头。

汪明香叹气:“李阿姨一个人是会害怕但你一个人去医院也不安全啊。”

“我保证!”汪宁笛竖起手指,“检查完之后我就跟你打电话!只要我有一点不舒服!就立刻向你求助!”

“还好意思保证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汪明香不高兴。

汪宁笛十八岁车祸之后,断断续续,各种治疗,熬到这两年可算是身体上熬出头了,就是这精神状况,好了这头,丢了那头。

六年了,为抑郁做电休克治疗,又给治出了失忆的毛病。

汪明香常常觉得,要不是汪宁笛这小孩足够乐观活泼,她汪明香真要以泪洗面对不起她泉下有知的亲姐。

“上次那不是你太忙了没法抽身嘛,而且我上次治疗之后就没出现新的状况。”汪宁笛把白色头盔戴上,卡扣,她看出汪明香要松口了,“再说你跟我一起去我也会紧张,你不去,我反而轻轻松松早去早回。”

“噢,看来是你长大了不再需要小姨了。”

汪宁笛冲汪明香眨眨眼,搂住不开心的小姨拍拍:“不会,我永远需要小姨。”

汪宁笛骑车驶出1001号。

等红绿灯时她敏锐地往右看了眼,黑色车,粤字号牌照,有三辆。

她垂眸想了想。

拍照,给汪明香发微信——【锁大门。】

信号跳绿灯。

汪宁笛拧下车把,继续赶往市中心的鹿山医院。

-

距离鹿山市两小时车程的蓉城国际机场。

一架湾流G550私人机降落,触地平稳,夕阳余晖照在机体中段,反射暖白的光泽。

蓉城国际机场是内陆地区核心航空枢纽之一,每日高峰期不断,加之近日雨水多,常延误,即便是缴了昂贵航线费用的私人机,也得按次序等候。

偌大的机舱内摆放着两张米色真皮沙发。

梁挽蜚静静坐着,翻杂志。

黑色长卷发,一侧挽在耳后,露出水滴状的红宝石耳坠,眉眼舒展,薄唇也总因为看见有趣的文字微微勾起笑意。

落地机场后,梁挽蜚没有催促一句,甚至称得上是整架飞机上最有耐心的人。

但服务惯梁家人的机组人员躲在帘布后,急得各种话都来:“唔该!梁小姐刚回国就碰上这种状况!please!真的很急啊!”

总算下机。

梁挽蜚坐上黑色宾利,安静抱着胳膊望向窗外,她在美国呆了六年,该好好欣赏陌生又熟悉的国内风景。

梁挽蜚回国的原计划是先回港岛见家人,结果临时接到集团塞她的任务。

塞。

塞梁挽蜚到内地一座小城市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旅游区改建项目。

梁挽蜚妹妹梁净秋怕梁挽蜚出国太久,搞不清楚状况,特地在电话里点她:“是不是阿Ken在搞鬼啊?”

梁挽蜚只笑,一口标准好听的普通话:“无所谓,不过礼物要晚点再给你了。”

“讲哩D。”

梁净秋好开心挂断电话。

前座人透过后视镜偷看梁挽蜚:“啊,梁小姐,不知道您打算多久回港岛呢?”

梁挽蜚冷冷抬眼,这些年她遇见过太多次这样的试探,陌生面孔,陌生口音,蠢笨不加思考地把意图暴露无遗。

和被她赶出集团的梁天恒一样蠢笨。

梁挽蜚扫了眼镜子里再度瞄来的眼睛,撇头看窗外,没因密闭环境紧张,也没跟梁天恒的喉舌计较。

过会儿,反倒是先问问题的人慌张不安,哆嗦声音:“抱、抱歉梁小姐。”

梁挽蜚语速平稳,语调平淡:“专心开车。”

-

汪明香往瓷盘里加开心果、松子。

治疗完到家的汪宁笛顺手拿起一颗,掰开,像松鼠一样塞嘴里,邀功:“怎么样小姨?我是不是安全回来了?”

汪明香只说:“这次安全不代表下次安全,等这件事过了,以后我都陪你去。”

汪宁笛又捡一颗,在板凳上坐下:“真的不至于嘛,到医院就那么点路,我骑车又遵守交通规则。”

汪明香摆摆手:“去去去,做你的事情去,别因为这种事在这跟我打辩论。”

“好吧好吧不说这个。”汪宁笛往窗外看,“刚才有人来找你麻烦吗?”

“没有,你给我发照片之后我就把门关了,但也没有人来敲门,可能那三辆车只是恰好停在那。”

汪宁笛起身,拿扫帚,把之前李阿姨吃在地上的碎屑扫进簸箕:“恰好?我们这小城市哪有那么多香港人?”

“难说,以前不就有一堆香港年轻人来木工坊玩,你跟你妈妈还——”

汪明香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扯着嘴角,看向汪宁笛。

好在汪宁笛压根没注意到汪明香脸上的不对劲,只顾着低头扫地:“我妈妈在的以前?十多年前啊?”

汪明香眼珠子往右上方看,开始撒谎:“啊啊,是啊,十多年前了。”

汪明香松口气。

幸好汪宁笛是个不在意细节的小孩。

汪宁笛这实际失忆的时间没多久,汪明香造的谎言也不太完善,她经常在汪宁笛面前说漏嘴,她有时候都担心汪宁笛是觉得她用心良苦才配合她装傻没有揭穿她。

唉。

眼前的汪宁笛比六年前成熟不少,头发长长了,脸也褪去十八岁的稚气。

有时,汪明香想让汪宁笛快快想起十八岁,又害怕,汪宁笛真的想起十八岁。

汪明香看着汪宁笛把垃圾倒进垃圾桶。

她想尝试问问汪宁笛这回从医院回来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有人摁响门铃。

木工坊大门外的铃直通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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