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屏一直都知道施辽的人生有一个她没见过的“他”。
施辽不常提起他,所以庄屏一直对这个人的存在没有实感,只是从施辽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来构成对他的暂时想象。
他会用长达五六页的信解释施辽在信中无意提及的一个小问题,会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寄给她,会估摸着信寄到的时间在信中附赠一份干荠菜花的标本,跟她解释:
“外行途中偶遇荠菜花田,偶然想起古时花神节,沪上尚有采戴荠菜花佩戴的习惯,据说此举可保一年不头痛,虽习俗已失,但祝福和祈愿,定会永存。”
施辽当时向庄屏展示了这份标本,并且在第二天也为她送去了一小束荠菜花。
庄屏当时即就问她,张默冲是个什么样的人?
施辽低头回忆,笑了,说:
一个认真生活、很温暖很温暖的人。
会采花做成标本寄到千里之外,能在令人疲倦的生活中依旧有精力关照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一定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但是生在这个灰扑扑的时代,生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这样的人,也一定是个自负万斤家国,甘为华夏沥血,注定不能安稳的人。
施辽心头酸涩,凝望着他。
隔着灯影,北侧四方的包间格里众生百态,像走马灯上的幻画,虚虚浮浮。却有一方天地里,雕花的红木窗将画底镂刻得明明暗暗,他坐在窗扇之后,与四周浮动的色彩格格不入,半个身子身子陷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他是在看哪里。
他会想些什么?
良久,当施辽终于双眼发酸,要低下头时,张默冲好像感知到什么,适时侧首。
四目相接,明明模糊到有些看不清,却又都觉得,好像以前他们就已经这样对视过很多次了。
她克制地一笑,落入张默冲的眼中,像心湖被投了石子,激起千层涟漪,怎么也泛不平。
很快,施辽掠过他,重新看向舞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唇角一抹微笑却还未来得及收下去,暴露了少女最纯粹的心思。
她今天穿了一身苏派的无袖旗袍,低挽着发,描了细长的淡眉,眼似水波,笑意盈盈,是少有的古典扮相。
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国打扮的外国人,是在演哪一出?他也低下头,不自觉地捋着衣袖,笑了。
舞台上的《四郎探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歇了,新的一出方上,张默冲忽然有了看的兴致,将雕窗彻底打开。
其实不是想看戏,而是在想和他一起看戏的人。
施辽一颗心落回肚子,接下来就是想该怎么告诉他李灵复的事情。温斯里叫了麻将桌上来,和庄屏跃跃欲试,施辽也被拉着坐下来陪玩,熊飞德却探出脑袋来,唤她:
“小姐,有您的电话。”
施辽随他走到后台的厅间里,接了电话,那头邹广的声音略显焦急:
“阿聊,手头能不能找到新刊的《兴民报》?”
她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李灵复被捕了。”
她赶紧挂了电话,塞钱拜托一位青花白纹短褂的小倌替她跑一趟,去取新刊的报纸,那位跑堂只是笑,以为她在说笑:
“这大半夜的,谁家报纸这会儿出刊呀?”
熊飞德恰好路过听见,看了一眼施辽的脸色,沉着脸训斥了那个小倌一声,对施辽道:
“招待不周了,他这就去,保证给您买来。”
施辽苍白着脸,跟他道了声谢。
.
张默冲起身唤人添水,一回神,忽地注意到戏台的侧边,几个人拥在堂倌跟前,好像在争执。
他只好又坐下,原本无意多看,却听见有人嚷着,用的是德语:
“为什么洗手间里始终没有空位,难道我花了钱来这里是为了憋死自己吗?为什么不多设计厕位...”
一个堂倌听着训,满头冒汗,“先生...您先不要激动...”
“你说什么...现在立刻给我解决这个问题。”
张默冲下意识扭头去看,这才看清那个外国人身边还有一位姑娘,在怒不可遏的外国人和点头哈腰的堂倌之间做翻译:“他说是因为楼下洗手间正在维修。”
“我不管,那我现在要怎么办?”
“要不您稍等,我这就去催?”
“催什么催?别人也有上厕所的权力,你这是蔑视人权...”
“那...我带您去外头?”
“也是马桶?”
“这...”堂倌面露难色。
大堂经理及时赶来,弄清原委后当即拍板:“我带您去,外面也有高等的厕所的。”
温斯里假意为难,看了一眼施辽,大堂经理随机明白过来,笑和道:“这位小姐不用去。”
“那你们要如何沟通?”施辽道。
经理一愣,倒是把这个问题给忘了。就在这时,一个人走到他们面对他道:“需要帮助吗?”
随后转向温斯里,用德语打招呼。
经理连连道谢,对温斯里道:“是了是了,这位好心的先生陪您一起去。”
“小板,好好带着二位爷。”
施辽抬眼瞧了张默冲一眼,随即颔首作礼,“多谢先生。”
张默冲回以颔首,目光没有停驻。
就如此沉默地擦肩而过,直到张默冲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好像不经意间,他抬起头,施辽也重新看向他,强撑着露出笑。
而他的步履不能变,不能驻足,刹那之间,她的笑貌一晃消失在高深的楼拐后。
方才她替人翻译,讲德语的时候间或有几句荷兰话,实际目的只有一个,让张默冲听见。
荷兰话有三句:
“他被捕了。”
“对不起。”
“我会尽力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听着她自导自演的时候,说话时都格外冷静,间或笑语,都是为了贴合她翻译官的身份。
只有现下在暗影中的一瞥,他才看出来,她的眼圈儿实际都是红的,身形像浸在水面里,摇摇欲坠。
红木铺成的实心楼梯,每走一步,沉重的声音都像敲在他心上。
门跟前的脚夫替他们推开门,一阵凉风扑在脸上,他才清醒了几分。
“抱歉。”他看向温斯里。
“我是张默冲。”
温斯里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庄屏的朋友,当然,也是施辽的朋友。”
“今天跟我说话,可能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
温斯里善解人意地笑笑:“我母亲是德国人,我持有德国公民身份,日本人不会对盟友德国怎么样的。”
张默冲知道这也是施辽特地找温斯里帮忙的原因。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你。”
“先生,到了。”
小板约莫只有十四五岁,面孔还很青涩。
温斯里进去后,小板恭敬地在一边垂首等着,并不敢抬头直视张默冲,张默冲倚着墙,开口:
“大约今夜,日本人就会找你问话。”
小板错愕地抬起头。
“你只需说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日本人会持续找你,如果你受不了,可以离开这里,去这里找一个姓胡的人。”
他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根火柴,在墙面上轻轻写下一个地名,然后又用手抹去。
小板直视他,声音有些颤巍:“日本人要害你?”
张默冲略颔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光是我,是我们。”
“可你、你不怕我告发你?”
张默冲轻拍他的肩头:“方才台上在唱《明末遗恨》,我瞧见你抹眼泪了。”
国事彷徨心如焚,唯有感同身受之人才会动情。
“三天前,你故意假装没有听见一个日本人的使唤。”
“不想待在这里吧?”
小板点点头。
“是东北人?”
小板有些哽咽了,“复州的。”
“复州,我去过。”
“你去过?”穆棱眼睛一亮。
“去过,很漂亮。”
“可是现在,被日本人弄得乌烟瘴气,我们一家活不下去,这才逃出来了。”
“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张默冲道。
“有纸笔吗?”
“有...只有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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