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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他居心不净

何殊大概是世界上管得最宽的上司和老师。

不但要教下属兼学生的工作和学习,还要管小朋友有没有好好吃饭和睡觉。

“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的话,就长不了个子,也涨不了力气。”

暖黄色的灯光下,何殊靠在椅背上翻着书,偶尔看看正在吃力生啃英文文件的少年,看着看着,忽然拿笔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在少年捂着额头一脸迷茫地看过来时,又很熟练地揉他的头发、捏他脸颊上新长出来的软肉。

很坏心眼、很会捣乱,很会哄小朋友那快要冒烟的脑子停一停,抽出一小点时间抵抗这只不老实的爪子。

“这么矮又这么瘦,等我将来没力气走路的时候,你这个助理要怎么背我、抱我、照顾我?”

“等我病得下不了床……”

哗啦一声,少年手里的纸张被攥成了纸团。

戳心。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他怎么能这么咒自己?

何殊笑了笑,很有眼色地住了口,把那个可怜的纸团从他手里拿走,不紧不慢地展开铺平,然后哄人似的重新塞到他手里。

哄人的效果不太好,吸引不了小朋友的注意,因为这张纸上只有印刷黑体字,没有散落在一旁的纸上那些端正又潇洒、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手写笔迹。

不能像方才那只清瘦颀长的手一样,微屈起指节握着一支半旧的钢笔,合金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就能勾得少年忘记怎么转动眼珠。

这是当然的,不然姜灼怎么会舍得把这张纸弄皱。

“所以,好好长身体也是你的分内之事,对不对?”

是商量的语气,没有半分强迫,柔和得近乎诱哄。

明晃晃的歪理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总是莫名让人忍不住相信。

即使是“在十二点之前不睡觉,骨头会因为太累而缩水,最终变成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猫”这种胡说八道,少年几乎都有点信了。

姜灼放下文件,抿着唇与他对视:“先生……你真的该休息了。”

他的上司、战友兼老师有一双形状温柔的、很会用笑意掩饰疲倦的眼睛。

但少年已经无师自通地慢慢学会了,在那片暖阳般的浅褐色里读出倦意。

何殊故作恍然:“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

姜灼只停顿了一秒便妥协:“……是的。”

他垂眸,伸手将先生身上披着的棉质外衣拢了拢,很懂事地保证:“我也睡觉,绝不半夜爬起来偷看资料。”

棕褐色的眼睛映着笑影,一只手揉他的耳朵:“乖。”

有显眼的红晕爬上少年的耳尖。

那只微凉的手顺着鬓角滑下,捧着少年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眼下熬出的黑青色:“这里,明天我会记得检查的。”

何老师很严格。

只有姜同学完成了一些很不擅长的事——比如哭出来了、笑出来了、吃胖了、长高了、黑眼圈淡了——才会给人加分。

少年一开始不太理解:“哭也加分?”

“加分,但有条件。”何殊把袖子递给他,“必须在我身边,扯着我的袖子才行。”

“……”少年的脸看起来能煎十个鸡蛋。

已经下定决心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好孩子的姜同学很想拿到一个高高的分数。

于是面临黑眼圈检查的他不得不决定,今天不熬夜。

可是检查不只有明早,也许他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办法继续熬夜了。

“别着急。”

被扶着从椅子上慢慢起身的人握着他的手臂,微垂着头靠在他身上,嗓音是被夜色浸透了的温和沙哑。

“沈秘书已经告诉我了,阿灼学得很快、工作完成得很好,帮上了很大的忙,又乖又有礼貌,特助团的同事都很喜欢你。”

“所以我们不急,不需要牺牲睡眠时间就能做得很好。”

“阿灼,成长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

从书房到卧室的路程很短,但被扶着的人走不了太快,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教他,花了挺长的时间。

但无论走得多慢,该走的路总有一天会走完。

姜灼撑着他在床沿坐下,半蹲下来扶着他的膝盖,仰起头看着他。

“先生……”少年的眼里有微弱的荧光闪烁,脸颊在膝盖上依恋地蹭了蹭,声音很小很低,“你会陪我一起吗?”

棕褐色的眼睛弯了弯,清瘦的手指拢着少年的发丝,“当然。”

直到你长大。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

就像他说的那样,何殊一点也不急。

不紧不慢地养着他的小朋友,一点一滴地教给他很多东西。像个极有耐心的玉雕师,用最沉稳细心的力道雕琢着尚为璞玉的珍宝。

再紧急、再严重的事,叫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轻轻一瞥,就莫名叫人心里有了底,好像没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

待在先生的身边、被他手把手地教导,姜灼才越来越看清他每日面对的是何种风霜刀剑、应付的是怎样的牛鬼蛇神。

看得越清,心便越疼。他不能细想,一个人要独自走过多远的路、吃过多少苦,才能长成这么温和沉静、永远从容的模样。

但先生好像从来不在意。就像他不觉得自己手上的伤是伤一样,他也不觉得自己受过的苦是苦。

愈发清减的手臂依旧很稳,能稳稳地接住一只想把自己嵌进他怀里的小猫。

面容苍白的人被怀里毛绒绒的脑袋蹭得发笑:“咳……阿灼?”

少年很乖地应了一声,小心地环着靠在软枕上吸氧的人,给他慢慢按揉心口。

他没事,他只是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差点将他拉入深渊的绝望和苦痛,现在想来好像也不算什么。

先生明明不比他过得舒坦,但依旧从容而坦然地面对一切。

被先生好好护着教着的、非常幸运的他,没任何理由不成为那样的人。

窗户开着一条缝,有裹着青草气息的微风荡进来,吹淡了房间里的清苦药香。

他们现在是在国外的一个家庭旅馆。

不大,也没那么豪华,但胜在风景很好,空气也足够清新,很适合病人修养。

何殊来这个欧洲国家出差,随行的人不少,姜灼只是其中之一。

但算是最为特殊的其中之一。

毕竟其他人都有各自的房间,只有他和梁董住在一个屋里。

虽然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梁董身体不好,身边不能缺了人,姜灼作为负责照顾他的生活助理,理所当然地要和他住在一起。

逻辑上没任何问题,可其他同事看向他的眼神,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姜灼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他知道这种眼神代表着什么。

公司里的那些流言,也从没避着过他。

“包养”、“情人”,这些不那么好听的闲言碎语在每一个休息与工作的间隙飘进他的耳朵,虽然先生说清者自清,让他不必在意,但不在意不代表不会在心里留下痕迹。

流言传得多了,某些子虚乌有的事都开始被描述得有鼻子有眼。那些关于他与先生相识相知相爱的经过、平日里一言一语中藏着的暧昧,好事者们似乎比当事人还要清楚。

“我不信他俩没那种关系。”

茶水间里,一个同事信誓旦旦地对其他人说,没注意隔壁隔间刚好站着姜灼这个当事人。

“你们见梁董对其他人露出过那种眼神?啧啧,温柔得让人骨头都酥了,谁能遭得住……那小孩也是,对梁董和对其他人完全是两个模样,一看就已经沦陷了……”

“还把人带到家里住着,就算是生活助理也没见过天天这么形影不离的啊……有不少人都见过他俩整天搂搂抱抱的,就差当众接吻了,这是上下级之间应该干的事儿?……”

“我跟你们讲,我听财务部的小王说,他俩早就已经……啧,这小孩什么运气啊能被梁董看上,他哪点配得上啊?就算是情人也太掉梁董的价了……”

一旁听得津津入味的几个人里有人叹气:“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家小孩吧,毕竟,谁能拒绝梁董这样的人?”

谁能拒绝梁董这样的人?

靠着软枕的人眉眼苍白俊逸,眸中笑意柔和,就算是陷在软枕中病骨支离,也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疏朗风致。

泛白的指节敲了敲少年的脑门让他回神:“阿灼,你今天怎么了?”

少年与温和的目光对视,发现那片浅褐色的暖阳里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心脏像是被攥住了,急促地收缩,带来轻微的悸颤与窒息。

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人说的话。

在与先生相处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在先生看过来的每一个目光中,他都忍不住找寻那些人口中的“证据”。

他越来越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谁能拒绝梁董这样的人?

谁能拒绝先生?

……

何殊发现小朋友今天有点呆呆的。

一个劲儿地坐在床边看他,拉着他的袖子不哭不笑不说话,目光变幻不定,脸色一会儿通红一会儿煞白,好像在思考什么非常艰难的问题。

他以为自己又把人吓到了,温声安慰:“阿灼,别怕,我已经没事了。”

坐飞机对他的身体来说负担挺大,一连几天的商务谈判也很让人疲惫。两天前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就有些撑不住了,在旅馆中躺到现在才缓过来。

如果不是为了给某个所谓“梁家长辈”收拾烂摊子,他本不必亲自来这一趟。

但何殊不觉得这是个倒霉事,倒觉得这个国家风景还挺好的。

正好带着小朋友出来散散心。

生活里不只有工作,他要教小朋友怎么样好好玩。

何老师表示,玩也是必须学会的一课。

今天感觉身体状况不错,何殊估算了一下,明天大概就能正常行走了:“明天出去逛逛吧?”

他故意哄人开心:“是不是第一次出国?听说这附近有庄园有教堂,是和国内完全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正好带你去看看。”

姜灼怔了怔,目光移到床头的那一台便携式制氧机上,心情升起又落下,不太赞成这个提议:“先生,你今天才好一点,还需要休息……”

“稍微走走,对身体有好处的。”何殊笑了笑,牵着他的手轻轻晃,“我们慢慢走,不走太远。”

“是我想出去,阿灼陪着我,好不好?”

姜灼:“……”

他怎么可能说不好。

况且,他确实是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旅行——在这之前,这个词语与他的生活完全不沾边。

他也很想和先生一起出去玩。

于是第二天,何殊给下属们放了一天的假,自己拉着少年在这个欧洲小镇上到处逛。

这是个很漂亮的晴天,阳光隔着金色的云层洒在人身上,既暖和又不刺眼。

很适合没什么要紧事的人慢悠悠地散步,以及牵着手约会。

他们去了个不太大的广场,看了场小巧玲珑的音乐喷泉表演,然后每人抓着一把谷子去喂鸽子。

不知道为什么,何殊很招鸽子喜欢,连谷子都没撒出去,就有成片的白云从天而降,把他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

白鸽们依恋地蹭他的脸颊、手臂、脚踝,小脑袋一个劲儿往他衣服里钻,看起来很想在他身上筑个巢不走了。

姜灼焦头烂额地扒开鸽子们的包围圈把自家先生解救出来,看见那人扶着额头,笑得很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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