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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戏言

这一夜晏泠音睡不着觉。北地没有海,可她闭上眼便是波涛扑面。涛声里杂着人声,有不甚清晰的私语,也有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从榻上坐了起来,抱着膝出了会儿神,随后下了床,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扇。

入了八月,日间依旧酷热,夜里却凉了下来。冷白的月光洒落,给后院的花木都覆上了白霜。百日草在风里摇曳着,缀在绿叶间,像是盏盏未点亮的灯笼,守着这阒无人声的庭院。

晏泠音没要婢女守夜。宋齐天刚暗便走了,不知是去探查什么。她没问,只把后院的钥匙交给了他,方便他回来。

可是……

晏泠音在夜风里眯起了眼。她并未束发,如瀑的青丝垂落至腰侧,有几缕被风吹乱了,她也没有抬手去理。

那是谁?

腰背佝偻的男子背对着她,在后院里扫着落叶。刷啦,刷啦,他扫得认真,像是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晏泠音隐约记得,他是宅中唯一一个男仆,负责莳花弄草,在门廊边有一间供他歇息的耳房。

可他偏偏出现在这样的静夜里,在她早已下令不得入内的后院中。

晏泠音下意识地想要关上窗,但她刚动了下手,男子便回过了身。那是一张毫无特点的平凡的脸,眉毛浅淡,鼻梁塌陷,嘴角呈一副苦相地微微下撇。月光将他的脸映得全无血色,像个纸糊的假人。

……是梦罢。

为什么这个假人,会有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男子朝晏泠音躬身行礼,随即又转过身,继续扫满地的落叶。他举止从容,没有因为晏泠音的注视而慌乱,只是在垂下头时,很轻地扬起了唇角。

她明明被风吹得发冷,却将窗扇又推开了些。心脏撞击着胸膛,好像它在拼尽力气地回想——在寻找回忆,而不是在思念。

“阁下是谁?”

月华流动,月华无言。男子的背影臃肿,那执帚的动作也显得迟缓而笨拙。他太陌生了,和她记忆里的红衣公子没有半分相似。除了眼睛,也只有眼睛。

她无法忘掉苏觅的眼睛。

男子一面扫着地,一面应她道:“罪奴。”

他的声音哑而粗,难听得可怕。晏泠音攥紧了手,继续问道:“为何来此?”

“穷途之人,岂复问道。”

“你的嗓子怎么了?”

“吃坏了东西,”男子停顿了一下,“有些难养。”

晏泠音寒声:“转过身来。”

男子没动。他也不扫地了,就那么扶着帚柄,仰脸去看如钩的新月。半晌,晏泠音听见他叹了一声:“我九死一生来到此处,却只遇上了殿下的盘诘,真不甘心。”

“谁知道你是不是奸细。”

“殿下,”男子摇了摇头,哑声道,“听我讲个故事罢。”

“我的母亲是幽王室最小的公主,我没有见过她,只知道她在兄长即位后便离开了幽国,此后终身未归。”

“她是幽国的叛徒,却执意把我送了回去。我在幽国举目无亲,所有人都冷眼看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是个好人,日日夜夜,我都想着要放一把火,把那阴冷肮脏的宫宇烧个干净。”

“但我没有力量,我还总是生病。直到幽国打了败仗,遣使求和,我就被送来了梁国。我以为噩梦结束了,但它才刚刚开始。梁皇给我的宅子漏雨漏风,我来时正遇上雨季,夜夜不得安枕。白日里我被京中子弟们欺侮,晚上回到住处,却找不到可以躺卧的地方。没办法的时候,我会去旁人的檐下避雨,在那里睡到天亮。”

他举起右手,凝视着掌心的纹路。

“檐外人来人往,有一次我遇上了谢小将军。他难得入京,但确有这么巧的事,而他又那样恨幽国。他驰马而过时踏上了我的手,碾断了我的掌骨。”

“当时我还未寻到季大夫,我出不起诊金,是晏眆帮了我,又替我修了宅院。京中都说他心善,我也觉得他和我的兄长们不同,直到后来发现,他们都是一样的。我帮他做事,也被他喂毒,只等鸟尽弓藏的那一日,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宛京。”

“殿下,”苏觅终于侧过头,眸子在月光下隐隐发亮,“我从没把幽国当作故乡,但因我自小长在那里,便要代它受辱,替它背负罪名。你看这世上,何曾有过公平之事?”

他弃了扫帚,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脚下是被踩碎的百日草。人皮面具被他撕开,露出了那张艳美无匹的脸。这张脸是他母亲打下的铭印,烙刻了他一世耻辱的开端。他恨它,恨苏觅这个名字,恨他自己整个的人生。

可他看着晏泠音时,眸光又那样温柔。

“先生在东云台开坛设讲,那是我唯一一次对晏眆感到羡慕。后来他主动离开了东云台,徒留我为之扼腕。我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拜访先生,又不敢用我的真名,做了拙劣的易容,换了身份。”

“那时我也羡慕你,殿下。你可以随意出入杜宅,一待就是一整个白天。”

而他总是挑夜里去,避开旁人的耳目。杜宅的门甚少落锁,杜慎不怕被盗,只怕天下学子求学无门。

“我不知先生是如何认出来的,但有一日他叫住了我,说侧身天地,自可见远阔山河,人事若浮,前尘既去,不如放下。”

所以杜慎要他休寻。他自梁返幽,又自幽入梁,都是照旁人的意志行走,他没有真正要寻的东西。杜慎未必清楚他的背负,但他无疑看出了苏觅的彷徨。他没有因苏觅的出身敌视他,而是教他明心定性,收怨戾,正反骨。那是苏觅内心最平和的几年,他心甘情愿地伏处,在晏眆身边游走周旋,做一条藏起毒牙的蛇。

直至东云台倾覆。

“那一年我生了重病,连季大夫也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我一直在半梦半醒间昏睡,听不懂别人说话,只能听见鬼哭。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苏觅走到了晏泠音的窗下,他仰脸看她,细细端详着她的样子。

“杜宅空了,方狱里只剩下干涸的血迹。我最后找去了菩提园,殿下,我在那里看见了你。”

本该幽禁于宫中的公主,却出现在了京郊的废园。她卸下钗环佩饰,通身缟素,在枯死的菩提树下葬了老师的尸骨,立起了无字石碑。

她双目赤红,但没有流一滴泪。

他们在如霜的月色里对视,隔着三年的光阴,晏泠音终于回应了他的目光。她今日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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