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相儒脸上布满平静的疯感。
你不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想去送死吗?好,既然我劝不了你,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你自己的命不爱惜,那我这条命,也陪你一起疯。
江迟迟见他一言不发,面色铁青地穿戴好设备,突然笑了。
女孩儿声音清脆,笑得肆意、张扬,却不显嘲弄之意,只让人觉得她确实遇见了什么逗人发笑的场面。
连面前的运动相机都被鼓起的胸膛震得连连颤抖。
“阿儒...你这是要,以身殉情?”
时相儒被她笑得耳根子发红,语气不由自主带上些狠意,“是又怎样?”
莞尔笑声回荡在暴风雨夜的灯塔上,像乌黑淤泥里开出的一朵莲花。
“可是,我没打算送死啊。”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如黄鹂鸟清鸣,“你又要和谁殉情呢?”
“现在这种天气出海,和送死有什么区别!”时相儒没好气地说道,“只需你任性,不许我妄为?”
“我从小在岛上长大,水性好,熟悉海面情况。我的小船性能优良,乘风破浪是家常便饭。你呢?”江迟迟打量他一眼,“不会游泳、不熟悉海况、从小到大甚至没见过台风。”
“你说我俩现在出海,谁是在送死?”
“可是...”
难道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江迟迟冒险而无能为力吗?
“阿儒,我需要你留在岛上。”
江迟迟语气诚恳,“海上风浪大,我腾不出手联系南港,需要你在中间当我们的联络人。我的位置和事故船的位置都可以在这块屏幕上实时看到。”
她将那本发黄的小册子交到他手上,“海岸警卫队的电话我记在本子上了,你和他们保持联系。我不在的这些时间,如果海面上有新的情况,需要你及时处理。具体的操作这里面也写得清清楚楚。”
时相儒眼圈通红,捏着笔记本的手指边缘失血,白得可怕。
江迟迟轻轻掰开他自残式紧握的双拳,语调似风浪中海燕的啼叫,轻柔却有力。
“阿儒,你愿意做我的锚点,等我回来吗?”
“我...”
他恨,为什么水性好的人不是他?为什么能代替她冒险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他只能困在这座塔上,目送女孩儿的背影和海浪搏斗!?
如果可以,时相儒宁愿为她挡下所有的风雨,让她一世无忧,快乐而终。
但这不可能。
江迟迟从来不是他圈养在花园中的一株玫瑰。她是和风浪搏斗的海燕,是与雷公争鸣的雄鹰,是畅游深海的鲸。
他永远驯服不了她,只能对她俯首称臣。
“好。”
他目光深沉,凝望着女孩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破天荒头一回虔诚地向天祈祷。
“请让我的女孩儿平安归来。届时,我将尊严与傲慢弃之如敝履,我会向她忏悔我的嫉妒,请求她原谅我的罪过。”
船头的探照灯切开雨幕,江迟迟握紧舵柄,借由白炽灯看清了浪涌的肌理,那是无数条扭动的黑蟒在啃噬海面。
她单手将柴油动力阀推到底,小船轰然加速,破浪前行。
导航仪直直指向三海里外的失控货船,江迟迟的小舟在她的操作下如同海中游龙,灵巧地躲过一个又一个翻涌的浪。她腰间绑着安全绳,固定的伸缩卡扣将她牢牢束在方向盘前,不随小船的颠簸而左右乱晃。
又是一个浪打来,太高了,躲不开!
船头撞上浪的瞬间,她的牙齿磕破了下唇。血腥味混着咸涩的雨水渗进喉管,她用舌头抵住上颚,吞下一口血水。
狂风呼啸,她戴的帆布手套也无法避免金属舵柄的湿滑,掌纹与防滑纹路摩擦出的灼热感,像握着一把刚淬火的匕首。
更近了!透过淋湿的舷窗,一丝微弱的光亮点缀黑夜,在雨刮器短暂掀开的视野里,江迟迟望见那艘海中的巨轮。
“领航号”停在海面上,高大的身躯随海浪摇晃,像海面上异军突起的山丘。船上供电系统失灵,动力瘫痪,仿佛一只失去双眼的盲龟,黑漆漆的大铁块里唯有盈盈烛火,昭示着人命尚存。
江迟迟减小马力,将船稳在“领航号”不远处。
“这里是清洲灯塔的救援船,我已到达‘领航号’附近,收到请回答。”
对讲机中,紊乱的电流声仿佛黑夜里乱舞的蟒蛇,一道成熟沙哑的男声传来,“‘领航号’收到,即将释放救生艇。”
只见一道亮眼的橙黄色从轮船尾部弹射而出,像一发炮弹,“砰”的一声宛如烟花绽放,砸向水面。充气橡胶没入水体,下一秒却猛地抬头,借由超低的密度漂浮在水面上。
事不宜迟,江迟迟掌舵,将船停到救生艇附近。
船头照亮雨幕,救生艇顶部的舷窗向上掀起,一个男人探出了上半身,朝她挥手。
江迟迟读懂了他的意思。
下一个浪涌来,将她的小船向前推搡。在波峰倾斜到30度时,她突然松开固定卡扣,一把薅起牵引绳,借由倾斜的惯性跃上湿滑的船头。腰间安全绳在胯骨勒出青紫,却不妨碍她将抛绳器准星对准救生艇。
钢索穿透雨帘,被身手矫健的男人稳稳接住,固定在救生艇的横梁上。
他朝江迟迟比了个“ok”的手势,缩回身子,关闭顶部舷窗。
江迟迟拉着安全绳,一步步踉跄着走回驾驶室。
对讲机中,男人的声音兴奋如虹,“救生艇的牵引绳绑好了,可以出发。”
“收到。你们扶稳。”
调转船头,油门焊死,江迟迟的小船如离弦之箭,冲出雨幕。
拖着一个体型和它差不多大的救生艇,江迟迟的速度不如来时快,圆润的皮筏艇不如尖尖的货船头,在水中阻力较大。好在艇上货物不重,吃水浅,湿冷的气流托起气垫船底,减少了部分摩擦力。
江迟迟每隔半分钟扭头确认牵引绳的状态,那根浸透海水的尼龙绳完全绷紧,在船尾护栏上磨出深深凹痕。
灯塔的射光明亮有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宛如缀在天边的又一轮满月,指引所有迷途的水手安全的方向。
“你们的货怎么样?我们还需要二十分钟才能上岛。”
江迟迟抄起对讲机,和艇上运货的人联络。
大副稳住方向舵,转头询问技术员,“冷藏箱还在工作吗?”
技术员是个比他小许多的年轻小伙子,他扶着价值连城的货箱,艰难地在摇晃的救生艇里稳住方向。
“剩余电量还够撑半个小时。”
“好!”大副粗嗓一吼,“小姑娘,我们这里没问题,你只管往前开!”
密封性极好的救生艇里
,倏忽传出一声嗤笑,“你最好让她悠着点开,这么大的浪,万一要是把冷藏箱撞坏了,恐怕你这个大副一辈子都出不了海喽。”
包裹严实的货箱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叉开大腿,一手插兜,悠闲地系着安全带,靠在救生艇的固定座位上,和身边踉踉跄跄的技术员形成鲜明对比。
大副是个老油条,懒得理他,但那位技术员到底年轻气盛,看不惯他一副大爷似的模样,忿忿不平。
“三副,您就算不帮我扶着点箱子,也不至于说这种风凉话吧。”
“呦,小伙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三副翘高二郎腿,“是大副他提出要转移货物的,又不是我提出来的。这救生艇又小又危险,我原本都犯不着跟你们一起出来,如果不是船长不放心你们两个,硬要我跟着...”
三副翻了个白眼,“你当我乐意在这儿陪你们坐过山车啊。”
又是一个浪打来,救生艇吨位太小,差点被掀了个侧翻。三副及时扯住安全带,大副更是海上长大的,收紧身体核心,握着方向舵下的支撑杆,牢牢稳住重心。
可怜小技术员惨了,他反应不及,原本握着的撑杆脱手,后背直直撞到了座椅靠背上。
他原本是个坐办公室鼓捣产品的,这次临危受命陪着他们一起运送货品,只负责维修冷藏箱的故障,压根儿没坐过船,谁知道一上来便要接受台风的洗礼。
当时在轮船上,大副同意江迟迟的看法,提议先将货物转移到清洲岛上时,船员基本都不赞成他的做法,更没人愿意和他一起送货。
他虽然只在船上呆了几天,但隐隐也能看出来,大副和这个船上的众人格格不入,以船长为代表的“领航号”船员们,都在下意识地排挤这位大副。
这其中的原因他不得而知,但此次运送货物的任务意义重大,若是安全送达,肯定是大功一件,船上所有人都与有荣焉,奖金升职手到擒来。
要是失败了...他打了个冷颤,想都不敢想。
更重要的是,这批货有时效性,如果超出一定的运送时间,货物的效能也会大打折扣,这也就是为何,船长明知南港即将有台风来袭,也硬着头皮要从这里借道。
时间不等人啊。
谁都没想到,供电系统会突然坏掉,冷藏箱本身无法蓄能,没了电源,只靠里面存储的冷气,顶破天只能撑一个小时。他们在船上争执已经耗费了大半的时间,剩下半个小时如果无法到达陆地,那箱子里的东西就全完了!
他作为技术员,更是难辞其咎。
所以他才会选择赌一把,跟大副一起运送货物。
“小陈,小陈?你没事吧?!”大副稳住身体,频频向后扭头,“能站得起来吗?看看货,货怎么样了!”
他还得控制方向,现在指望不了三副,只能将全部的希望放在这位年轻的技术员身上。
小陈后背火辣辣地痛,他向后撑起身子,双手却摸到一片潮湿的水渍。
“流...流血了吗?”小陈疼得脑子不清醒,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血液染湿了地面。
他举起湿漉漉的双手,放到眼前。
手指干干净净,透明的水珠挂在指缝间,向下滴落。
不是血?那是...
潺潺流水浸湿他的衣裤。
“不好,救生艇漏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