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旬,再次踏入浮光院。里头伺候的人少了一半,然而,花是照开着的,姹紫嫣红,灼灼其华。
谢令仪抬步穿过院子,花间细碎的影子映在她的衣摆上,摇曳如春枝。
屋内月牙桌和闷户橱上也摆了几盘花,看着形状奇异,色泽艳丽。饶是谢令仪见多识广,此刻也觉得眼生。
不过,眼下也不是辨花的时候,她眼神粗略一扫,发现了平头案上趴着睡觉的人,头上还插了枝半死不活的三角梅。
谢令仪脚步放轻,慢慢走过去。
窗棂半边纱幔被他扯下来,充当枕垫。日光透过另一半未遮挡的格栅洒下,在他身上落下了闪耀夺目的星子。
一、二、三......
天上的星子从未离她如此之近过,谢令仪一个一个的数过去,最亮的那颗恰好嵌在他的鼻梁上。
她鬼使神差的想要去收集,却在看到他脸上细细密密的丝线印子时停下。
咦,看来那纱幔的材质不是很好。
谢令仪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注意到案上还放了好几幅,墨迹未干的画。画纸层层叠叠,杂乱堆积。墨迹浓郁,力透纸背。
她顿时眼睛一亮,多看了星子一眼,没想到他还会画画。
她满怀期待地伸手抽出画,只稍稍瞥了一眼,脸上神情就五光十色,十分精彩。
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啐骂。
“这画的是什么丑东西!”
她指腹又捻了捻纸张,居然还敢用十两一张的砑花纸!她自己都舍不得用。
“这画的当然是狸猫。”闻应祈被她声音惊醒,起身揉了揉眼睛。
谢令仪一愣,看他一眼,又重新盯着眼前的画,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这画的是狸猫?”
“对呀。”
“这一团乌漆嘛黑,毫无丹青之意,跟个黑炭似的东西是狸猫?”
“没错。”
闻应祈点点头,盯着她骤然瞪圆的杏眼,手指着画,睁着眼睛说瞎话。
“您看这狸猫的眼睛是不是特别有神韵,又大又圆。就是奴的功夫不太深,画废了好几幅才勉强像个样子。”他说着,抬脚踢了踢地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颇有些惴惴不安,“还请贵人勿怪。”
他还画废了好几幅!
谢令仪倒吸一口凉气,眼睛自动跟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地上好几团废纸尸体,她心都在滴血。
大概是她脸上心疼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受惊的神态也像觅不到食的狸猫,张牙舞爪乱叫。闻应祈第一次觉得生动畅快,嘴角悄悄勾起,又很快压下。
“贵人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应奴?”
他此话一出,谢令仪就顾不得心疼画了,瞬间想起了正事。
但要让她对着满地被糟蹋的银子说话,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憋不住气,又罚他。
是以,她又坐回了之前的贵妃榻,皱眉打量对方。
不行,这样不行。
“你先去搬个凳子过来。”
闻应祈闻言一怔,似是没听清谢令仪的话,直到她又重复了一次,才犹犹豫豫搬来一个坐墩,然后试探性的放在谢令仪脚下。
谢令仪:“?”
“你做什么?”
闻应祈眼神示意她,她往下一看,才发现贵妃榻下用来垫脚的脚凳,不知为何不见了。
他以为她是要站在上面,之前的小心思好像......被发现了。谢令仪耳根有些发烫,她咳嗽两声,说话也有些不自然。
“我是让你搬个凳子来坐,又不是让你......”后半句声如蚊呐。
“好。”闻应祈见她这模样,了然于心,却并未点破。只是又默默搬来一个圆凳,老老实实坐下,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谢令仪见他如此配合,稍稍松了一口气。
屋内静的能听到,窗外微风掠过竹影的轻响,两人各怀心思,都默契地避而不谈上次那件事。
谢令仪坐的端正,偷偷用余光看他。自以为隐秘,却不防一侧的铜镜,将她这幅表里不一,鬼鬼祟祟的模样,照了个彻底。
“你在看什么?”时间久了,谢令仪也顺着他的目光好奇望过去。
“没什么。”闻应祈淡然收回眼神,抬眸问她。
“贵人今日大驾光临,是要教训应奴,还是另有指令?”
这话听得谢令仪眉梢一跳——啧,瞧这阴阳怪气的口吻,分明是话里有话。
亏她还心怀愧疚,特意赏了他凳子坐。他倒好,居然还揪着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一个大男人,气量竟比她一个女子还窄!
果然,做人心肠不能太软。要是他不听话,那该罚还得罚。
不过此刻,她确实有指令,所以也就忍了下去,反正可以等秋后再算账。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除了绿腰舞,可还会跳其他的舞?”
“自然是会。”闻应祈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这世间只要是叫得出来名字的舞曲,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这话说的自大,谢令仪有心杀杀他的锐气。杵着下巴,眼珠子一转,便故作新奇道。
“胡旋舞会不会?”
“会。”
“柘枝舞?”
“会。”
“春莺啭?”
“会。”
“祭火舞?”
“......”
闻应祈沉默了。
“哈哈哈,不会了吧。”谢令仪见状,总算揪到了他的不足。眉眼弯弯,笑得东倒西歪,像只偷腥成功的狡黠花猫,尾巴得意的都要翘到天上去。
闻应祈目光微敛,落在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脸上,莫名生出几分不悦。他沉了沉眸,淡然开口,“我可以学。”
“什么?”谢令仪笑声戛然而止。
这下不是狸猫了,是被掐了命脉的燕雀。
闻应祈心里舒坦了,甚至无端有几分,报复成功的畅快感。对此,他语气越发流畅自若。
“十天就可以学会。”
“当真?你确定!”谢令仪猛地直起身,眼神里透出一种诡异的期待。
“什么?”
这下轮到他惊讶了,他看着对方脸上越发雀跃的笑,心中猛然生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好像进什么圈套了。
“你说的十天,可不许耍赖呀!”谢令仪瞧他脸色不对,轻灵一跳,从榻上扑到他面前,按住他的手腕。
“我......”
闻应祈微张嘴,手腕下意识地轻轻一动。他其实没想跑,也跑不了,他只是不喜旁人碰他。
哪知谢令仪察觉到他这动作,指尖攥的更紧,皮肤边缘都掐出白印。
她这般气势汹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模样倒又像护食的狸猫了。
“不许跑!”
闻应祈叹了口气,低头去看被她抓住的手腕。她指腹微凉,掌心却带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竟让人有些心痒。
他指尖不自觉蜷缩几下,偏头低声道。
“不跑。”
“不跑,那你瞎乱动什么?”
你不抓我,我不就不动了?
闻应祈抿了抿唇,没有立刻答话。这话也不能当着她面说出来,否则就会陷入没完没了的。
——你不跑,那为什么要动?
——你不抓我,我就不动了。
......
“你倒是说话呀。”
谢令仪不耐烦了,这人老低着头做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因为我厌恶旁人碰我。”闻应祈抬头看她,语气平缓,却带着些冷意。
谢令仪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随即抬眼打量他的表情,可惜,不知是不是他掩饰的太好,还是他天生一张僵尸脸。
总而言之,自己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厌恶就厌恶。”她嘴上嘟囔着,重回榻上坐着。把碰过他的那只手,当着他的面,使劲在衣摆上蹭了蹭,像是沾了什么晦气,“本公子还不乐意碰呢。”
“但你方才说的十天,那是赖不掉的。”
“不赖掉。”闻应祈见她这样,眼神极快的飘过去,顿了顿又道。“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祭火舞。”
“那你还说你可以学会?”谢令仪瞬间坐不住了,双手撑着榻沿,眼看着又要跳下来。
又来了......
“只要有图册对照着,那便不难学。”闻应祈忙喊住她,双手往衣袖里一缩。
谢令仪瞧他那如临大敌,万分嫌弃的样,撇了撇嘴,只装作没看到。
“图册我现在就去寻了给你,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许乱跑。”
她见事情已办妥,自是如意。边说边往外走,连步伐都透着轻快。临到门口,眼角余光瞥见那月牙桌上的花,忽又停下,问道。
“这花长得好生奇怪,它叫什么名字?”
闻应祈原本枯坐在圆凳上,听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平淡道:“食人花,一沾上了就会死人。”
“!”
谢令仪脸上的好奇瞬间变为惊吓,她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刚触到花瓣的边缘。听他这话,手腕像被滚烫的蜡油烫到似的,猛然缩了回来。
她眉头紧锁,盯着那朵‘危险’的花,嘴里直嘀咕,“人怪,花也毒,改天偷偷给你全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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