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雨刺骨,四处泥龙游走,雨花炸开。
一日冷雨,至「日中」之时犹未停歇。
盂方伯雨的宅邸后,深宽圆坑内,两个裸身的奴隶正在彼此厮打,挥拳之间,血液飞溅。
而圆坑边的茅亭内,毛姑身披鹤氅,内里着一身罕见的柔色华裳,似月之白,似雾之胧,乌发蜿蜒,遥遥望去,有水墨之韵。
她悠闲支首,观赏着角斗,容色冷淡。
在她周遭,又有男女奴隶数十人侍奉。
容貌姣好者可在她近前,或捶腿、或烹肉……
余者皆在雨中挨淋,冻得嘴唇发紫发抖。
雨水单调声中,无人说话,只能听到坑中奴隶低吼,拳拳到肉。
“唉……”
良久,毛姑敬畏般叹气一声,赞道,“我这女奴实在强悍,少说也已打死了十个男奴,看来今日胜者,非她莫属。”
奴隶们无一人敢搭话。
毛姑眼珠转转,忽地捏起身边一个清秀男奴的下巴来,笑问:“你能打赢她否?”
这奴吓得摇头,张嘴时口中空洞,竟然无舌。
“啧……”她嫌弃将其下巴一推,“忘记你舌头被我拔去。恶心。”
若不是还有几分姿色,根本不配将她伺候。
这时,雨幕之中,一个奴隶将妲己与青女姚引了来——乃是毛姑特意邀人去请来的。
她听到动静抬眸,看到妲己身后竟还跟了一队武士,眼睛微微眯起……
虽然俱是一等一的精壮武士,但都不及为首之人。
那人生得眼深面窄,一身黑衣,极是高壮,遥遥望去已压迫感甚重,近到前来,更是叫人呼吸也要屏住。
这人昨夜也在席上,盂方伯雨又将诸人背景细细与她说过,所以她知,他是恶来。
是个贱奴,却官任大亚。
有趣……
原来,今日晨起大雨,商军不曾拔寨,毛姑为弥补昨日事,又听盂方伯雨说席上离去那人也是个「仙人」,便特意差人送贵重礼物去请来。
武庚为妲己挑了二十个精壮武士守护,但出羁舍时,恰好被恶来看到,他便主动请缨要来。
恶来那无欲无求的品性在大邑很是出名,武庚也知若他在,千军万马也不过虫蚁,于是应允。
此时毛姑坐直身子,看到妲己脱下鞋袜进了亭中,恶来却只站在檐下,命武士各自寻避雨之处。
她不动声色瞧着,轻声笑道:“仙君,昨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则个。却不知仙君如何称呼?”
妲己跽坐在团垫上,笑答:“仙君当不起。我来自己氏部落,名妲。”
毛姑脸色微微发僵,身子也直起:“妲?妲己?你是妲己?”
她眼波流转向她:“哦,公主认得我。”
离近看来,这毛姑一双眼睛圆滚滚,鼻子也圆滚滚,实则是有些蜜甜的娇憨之相。
“不,不认得……”毛姑复又半卧着,眼中玩味,扫了一眼她身旁的青女姚,刻意扭转话锋:“这是你的奴?怎如此蠢笨,也不为你打酒暖身。”
青女姚今日是为了探毛姑底细硬要前来,此时绝不想因自己惹得妲己与她起争执,故而不等妲己开口,就忙忙走去炉边。
面容温顺的奴隶为她打了半碗热酒。
她端酒折回,从毛姑面前经过,却忽地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铛——!”
陶碗粉碎,热酒四溅,青女姚才仓皇抬头,已被妲己扶住:“可还好?”
“大胆贱奴!”毛姑厉声站起,“竟敢污我衣衫!”
说着,冲上前去便要将她掌掴!
——抡下的手腕却被妲己紧紧攥住。
妲己偏头,笑得轻柔媚如妖姬,宛转轻言:“公主方才伸脚绊她,只是脏污衣衫;若是再打,怕不知还有何报应。”
毛姑脸色阴沉:“你护她?”
“不错,”妲己语气仍然轻柔,“我护她,还求公主饶过。”
话虽如此柔,她手中却用力,迫使毛姑后退了三步。
众奴意欲护主,顿时蠢蠢欲动,恶来侧目看到,突地将手中铜刀推出半寸!
刀鞘摩擦,声音突兀,再加上他如此慑人的气势,何人敢再动?
毛姑敏锐将局势察觉,反而笑了,油滑说道:“我能如何?只不过看她甚嫽,不知仙君可愿割爱?我奴隶中不乏容貌姣好者,我与你换。”
“唉……”妲己也装模作样喟叹,“此爱难割,公主莫要为难我。”
毛姑眼中狞色一闪,却反而笑了。
妲己也笑。
于是二人忽然又好似无事发生,重新落座。
妲己示意青女坐在自己身后,对毛姑开门见山道:“不知公主请我来,所为何事?”
毛姑却猛地出声打断,怒骂奴隶:“蠢物!莫不是想死?!坑里怎无声音?还不去看?”
妲己知她故意指桑骂槐,只佯装听不懂。
奴隶忙冒雨去看,很快折回:“回公主,齿疾已死。”
齿疾,是坑中男奴的名。
毛姑抚掌,叹为观止:“快,快将臂伤拉上来。”说完这才好似想到什么,又对妲己笑道:“仙君,我这奴极是勇猛,你不知她打死了我多少男奴。”
果然,坑内拉上来一女奴,其身形巍巍,肌肉丰隆,比恶来也不差什么;
她周身泥浆遍布,又与汩汩鲜血混合,虽不曾穿衣,却站在那就自有一股劈天裂地的气势,叫人看来只会心生震撼,仿若地母之强悍!
此时她俨然已经力竭,在雨中站着也吃力。
毛姑眼珠转转,笑问妲己:“仙君,你说,她是胜者吗?”
妲己颔首:“此等勇士,叫人敬佩,当得起胜者之名。”
忽地,这唤作臂伤的奴隶大声道:“公主!你允诺过奴,只要奴能连打死十五人,就……就叫奴领盂方之军……方才打死齿,已是第十五人!”
毛姑唇边笑容一僵,眸光骤转阴冷。
妲己理了理衣衫,语气悠然:“原来公主还许下过如此诺言。”
毛姑冷笑一声,“仙君,看来你还未看透这世间的本质,并不懂何为胜者。”
她站起身向外走去,立刻就有奴隶上前来为她撑伞,为她穿上屐。她径直走到臂伤面前,仰头甜甜笑望她:“臂伤,你甚勇,你转身去,我要赏你。”
臂伤有些犹疑,但看她笑得如此亲和,仍旧从命。
毛姑一使眼色,身边奴早抬起一脚踹去——
“小心!”妲己惊呼提醒!
臂伤其实也早有防备,却因伤势与体力之故,只躲避了一半,身子晃晃,重新跌落坑中。
“啊啊啊——公主!”坑内传来臂伤凄厉地喊叫,“公主,我已杀了十五人,我不曾骗你,公主——!”
毛姑这才施施然折回,脱鞋,落座,笑看妲己:“仙君,胜者在何处?我并不曾看到一个。”
妲己袖中的手已攥紧,只忍耐而笑:“公主又何必愚她?”
“我愚她?”毛姑狞笑,“是她不自量力。我便是允诺了又如何?若我之所言即为金科玉律,那我此时要她死,她也遵从?”
她笑着凑近妲己,轻声道:“仙君也看出来了罢,这坑中无胜者;胜者,只会是坑边观赏之人。”
妲己点头:“此话在理,但你又怎知,你我不是坑中之人……”她抬手指天,“而坑边之人,又是否正在将你我观赏?”
毛姑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眼中满是欣赏,抚掌大声道:“妙人!真真是妙人!知己!实乃我知己!仙君,你既如此通透,与我联手可好?”
她笑容灿烂凑近,用仅能二人可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有仙君容貌,有我之仙力,你我二人,可将天下收归囊中!那时,你为西王母,我为东王母,你我分治天下,也做观赏之人,岂不美哉?”
妲己知她不过是满嘴浑说,却欣然点头,热络而恳切:“公主如此厚爱,我心中极想同意。只是……联合毕竟需要守诺,公主可否先履行诺言,许那奴应有的奖赏,你我再议后事?”
毛姑一怔,语气微妙:“你……很同情贱奴。”
“唔,倒说不得是同情……”
“你要我对贱奴守诺?”
“不过是寻求个安心……”
“你可知他们有多无耻?!”毛姑厉声打断,抬起手来,展示手臂一条刀疤,“你知这伤从何而来?”
曾经,她也无比心善,贱民们崇拜她的华服,想用脏手摸她的衣摆,她也只是心里厌恶,将他们呵斥而已……
她声音颤抖:“仙君……我曾有一乳母,她盗窃我的用物给她女治病,被我打死。我好心叫她儿来做活,谁知她儿却怀恨在心,竟藏了石刀要来杀我!仙君,你不懂,他们……同我们不同,他们是蝼蚁、是野兽,心中从无感恩!他们永远不值得你、不值得我同情……”
毛姑的目光变得空远,盈上泪花。
妲己鼻息一叹,知晓了为何那最健壮的奴唤作「臂伤」。
她本想也继续与毛姑斡旋,却已倍感烦躁。
这毛姑的言行,固然肤浅,但肤浅也意味着无有下限、不可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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