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犹如唤醒了什么恐怖的咒语。
梁九功伸向汤碗的手直直撞上去,汤碗侧翻,里面的醒酒汤洒出来,的汤碗在汤盘上滚了一圈,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雅尔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状若无意问道:“梁公公,徐昙年又是哪宫的格格?需要宣召过来吗?”
梁九功回过神,知道自己失态了,忙道:“请福晋恕罪,皇上念叨的名字是宫外之人,且已去世数年,皇上为此心伤,福晋以后也请莫要再提及。”
“原是如此。”雅尔檀点头,表示理解。
见福晋不在上面纠结,梁九功也松了口气,越发觉得今晚来坤宁宫是错误的,他身子躬得更低,“奴才再去换一碗醒酒汤。”
“去吧。”雅尔檀道。
康熙的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小,没有聚焦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里念着“徐昙年”的名字。
雅尔檀轻笑,对逝去之人的印象这么深刻吗?
她低下身,与康熙的面庞相距不过几寸,能感觉到对方呼吸中的酒味,带着醉人的热度,她声音轻柔,“皇上,您看我到底是谁?”
娇媚的声音传进耳中,带着淡淡的香气洒在康熙的耳朵上,他眨眨眼,昏昏沉沉的感觉似乎清醒了点,也认出了眼前人,脸上露出失望,“是福晋啊。”
雅尔檀坐起身,笑了笑,扯了扯自己的手腕。
这次康熙很快便松了手,露出手腕的红痕。
雅尔檀只是瞧了一眼,起身让开,把位置留给梁九功喂醒酒汤,“皇上喝醉了,估计也睡不踏实,梁公公是皇上身边熟悉的人,还是你守着吧。”
自打“徐昙年”三个字出来,梁九功神色严肃了不少,听到雅尔檀这么吩咐,他也没推辞,直接应下,又招了个人取了伤药送给福晋。
虽说坤宁宫不缺伤药,但这是他的心意。
雅尔檀也没推拒,让彤云收下来。
康熙占据了床,雅尔檀去了书房。
书桌、书架在进门左手边,右边是炕,炕边是个类似多宝阁的柜子在。
这些是她住进坤宁宫一点点置办的,逐渐有了她原先在家中之时的模样,每次呆在这里,她就会感到心安。
雅尔檀站了会,取下先前装着手镯的盒子,握着最底部扭了下,木头摩擦的声音响起,手下一松,整个底部被揭开,露出里面一块黄布包着的东西,掀开黄布,中间躺着一块铜镀金壳怀表。
她当时不知道康熙的身份,一直以徐家少爷徐昙年与之相交,直到看到这块怀表。
怀表最外圈是一层黑色皮表套,金钉钉出螺旋的花纹,高贵又神秘,取下表套,背面露出一圈金色的郁金花纹,中间是个年轻的西方男子的侧面胸像。
揭开正面玻璃表盖,露出金白相间是表盘,最外面的一圈是罗马数字,正中间是宝蓝色珐琅,珐琅上有三朵金色的百合花纹饰。
蓝底金百合搭配是法国皇室的标识,而背面浮雕的男子是路易十四。
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去故宫博物院的时候,雅尔檀就看到过这块怀表——横架欧亚大陆沟通桥梁的礼物。
那时候她还是徐雅檀,蹭着别的旅行团听着导游讲解——康熙年间,路易十四赠送给东方君王这块怀表作为礼物,由传教士历经重重磨难带到了大清的土地上,送到了康熙的手中。
除了背面路易十四的浮雕,机芯背面游丝摆轮保护夹板上雕刻着一条五爪龙,法国皇室与大清天子的象征出现在同一处——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啊。
所以,那个少年将怀表递给自己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吓坏了,也立马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康熙这一声呼唤将雅尔檀的记忆拉回了前几年,那时候她还不知天高地厚,对着政治侃侃而谈,殊不知这是滔天的大祸。
对方是皇上,她是披着徐昙年马甲的钮祜禄氏家二小姐,要寻到他们,不是容易的事情,但那些与他们相交却又无权无势的人就简单了。
也是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让雅尔檀见识到了这吃人的世界,是何等的残酷。
纵使最后报了仇,但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留在心里的痛苦也不会愈合,成为时刻警醒自己的伤疤,触目惊心。
若非进宫,这些往事就该伴随时间凐灭在历史里,存在记忆的深处,成为无人知晓不可提及的罪名。
雅尔檀收起怀表,重新塞回去,放到架子上,心情低落,她坐回炕上,拿起之前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诗锦拿了个手炉塞给主子,“主子,今晚是歇在书房吗?”
雅尔檀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又吩咐了声,“今儿晚上皇上在这里,多有不便,你和沈桢打起点精神,梁九功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满足就是了。”
诗锦应是,去取了被子给主子铺好,按照她以前的观察来说,这个时候福晋就该在皇上身边伺候,刷刷存在感,但福晋似乎没这个意思,她也闭了嘴,只敢私下同彤云嘀咕两句。
窝在被子里,身下是暖乎乎的炕,雅尔檀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些,握着书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眼皮沉重,缓慢垂下。
守在外间的诗锦时不时进来查看一下,见主子睡着了,她将书收起来放在一边,又给主子盖好被子,熄了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
康熙一觉醒来,室内还燃着昏黄的蜡烛,入目的帐顶不是熟悉的,身上盖着的被子和枕头有细腻的清香,好似在梦里闻到过。
他坐起身,脑袋昏沉,双目赤痛,要不是强打着精神,好似下一刻就能栽下去。
“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发干,带着嘶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一旁的梁九功赶紧上前一步,扶着主子坐好,“卯时初了。”
也是康熙日常在乾清宫御门听政的时刻了。
“这是哪里?”康熙揉着太阳穴,在梁九功的搀扶下下了床,顿时感受到头重脚轻。
“回皇上,坤宁宫,福晋的地方。”梁九功回道,还不忘了给喝醉了记忆不连贯的康熙科普一下,“皇上昨儿醉了,要来坤宁宫,就住在了福晋这里。”
至于皇上闹着非要去仁孝皇后的住处,却被自己劝到
这里,这些小细节根本不重要。
康熙似乎有点印象,记得有个女人凑近了自己,在耳边问他“皇上,您看我到底是谁”,那气息扑在自己的鬓边,现在回想起来,耳朵一边酥麻。
“福晋呢?”
“福晋昨夜宿在书房。”梁九功见康熙眉头皱了一下,他立马补充道,“您昨夜拉着福晋的手,一直叫着先皇后的名字。”
就算是康熙,此时听到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也忍不住有几分尴尬,恨不得以手掩面,“她什么反应?”
福晋想把您丢出去!
这话在梁九功的嘴边转了转,又被他咽了回去,“福晋让奴才们伺候您歇下了。”
康熙点点头,让梁九功伺候他穿衣,见梁九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道:“说吧,还有什么?”
“您在福晋面前念着徐昙年的名字。”梁九功将昨夜的对话说了遍,低着头,不敢去看康熙的表情。
康熙……这酒怕是喝不得了,以后一滴都别沾,好在雅尔檀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承诺不会提起,应该会遵守承诺,只希望她也不再提及,更不要私下调查。
康熙思索了一番,“同福晋说,明儿就让她的家人进宫。”
梁九功连忙应下。
话传到雅尔檀的耳中,她立马就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接受好处,闭紧嘴巴。
之前,他不喜欢她在宫中掀起的波折一般,暗示她,她照着做了,他就会给点恩赏。
就像是驯养小狗,按照自己的指示做动作,就能得到奖励,否则就是惩罚。
雅尔檀感受到了一点郁闷,她知道康熙不是跟徐昙年相处时的少年,而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帝王,自己也不应该报以期许。
但感情总是会不受控制。
所以,她会失望,也不知道要过多久,她才能将这两人彻底分开,或许那一天,就是他们少年情谊消磨殆尽的那天。
不过,至少康熙给的这个赏赐还不错,让她能够心情愉悦几分。
这次进宫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们家的女主人巴雅拉氏,遏必隆第三任妻子,甚是年轻。
另一个就是雅尔檀的妹妹乌希哈。
雅尔檀同乌希哈都是侧室舒舒觉罗氏所出,不同的是,雅尔檀是在遏必隆第二任妻子爱新觉罗·哈吉兰身边长大。
哈吉兰,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礼烈亲王代善第三子萨哈廉的女儿,按照身份,为县主,曾经嫁给了董鄂氏和尔本,额驸去世后,改嫁给了遏必隆。
因无子,哈吉兰就抱养了侧室的女儿雅尔檀。
康熙六年的时候,哈吉兰去世,遏必隆取了第三任妻子巴雅拉氏,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就是康熙十年入宫的奶娃娃。
雅尔檀同比自己大了不到十岁的继母关系不错,所以听到是她们两人进宫,雅尔檀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让沈桢找了坤宁宫里梳头方面才艺突出的白蘩给自己装扮了一番,叫进宫的人看自己过得好,不必担心。
除此以外,还叫人烧上炭火,点了寻常不怎么用的香炉,满室盈香,薰然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