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得知左相之女的生辰宴一事,是在京中最负盛名的成衣铺里。
安棠近日病恹恹的,出不了门,却时刻挂怀着院服制衣的事。
她们安家虽然最初是卖茶起家,可后来做起纺织刺绣生意,在海内也有些名气,她输得一点也不心服口服。
她非得瞧瞧京中的衣裳都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花样,才肯认输。
挽月便代她去成衣铺挑几件料子好、绣样精巧的衣裳,没想到一去就碰见了热闹——
成衣铺门前,百姓揣手抻脖向里瞅,却被几个神情凶悍、腰间带了佩刀的侍仆轰撵着纷纷离开。
乱哄哄吵嚷嚷的声音中分辨不出发生了何事,挽月便拦了位面善的大娘打听。
“是状元郎和王家二公子吵起来了!”
大娘满脸笑容,眼角绽开喜悦的褶子,“好像他们都是为了去左相之女的生辰宴,来这家铺子取定制的衣袍。哎呦,这是一山不容二虎啊!”
旁边和蔼的嬢嬢凑上来调侃道:“王二公子话里话外骂状元郎穷酸秀才想攀高枝,状元郎损王二公子胸无点墨,说得脸红脖子粗,倒叫咱们这些老百姓看了笑话。”
“我看啊,争也是白争,这俩人一个除了家世没别的,一个只有才华,人家贵女自然会选才华家世样样都有的。我猜啊,说不定会嫁陆家长孙。”
“可是陆虞二族不是自十几年前起,就不大对付了吗?”
“所以才更要添门姻缘,化干戈为玉帛嘛……”
后头的话挽月匆匆听过,只一个劲好奇地想看热闹。她在门口绕了两圈,总算从隙间窥见了一点情报。
状元郎和王二公子正坐着喝茶呢,互相暗暗较劲,好像谁先出这个门就是手下败将似的。
成衣铺被这么一闹,掌柜生意没法做了,挽月也跑了个空,转头回客栈就把此事当笑话讲给了安棠听。
或许是没能亲眼看见,安棠只听传话,倒没觉得好笑,只是感叹了句——“若许公子也能这样,为了我跟旁的男子争风吃醋就好了。”
言罢想了想,也觉得他那克己复礼的性子做不出争风吃醋的事来,于是改口:“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搏我一笑也行。”
愿望随口许下了,谁知只实现了一半。
“公子你……”穿成这样难道是去赴左相之女的宴会吗?
这话她想问又不敢问,停顿的片刻,忽然感觉眼前他的脸忽远忽近地晃动了几下。
安棠脚下不稳,脚踵移了一下,磕在栏杆的木桩上,发出的响声被喧嚣盖过。
“是地动!”有人大喊。
她向下扫了眼,见在楼下打尖的客人站起来了大半,有的刚从桌底探出头来,有的还往楼口奔了几步。
好在地动只有短短几瞬,众人虽惊魂未定,但也没起太大的乱子。
安棠扶着栏杆,抬手绕去脑后摸了摸玉簪——她今日梳妆得不那么细致,将满头鸦黑的发丝用一根白玉簪绾起来,稍不留神就容易松垮而失态。
确认仪表无碍,她长睫缓缓上扫,妄图在他脸上寻出一丝关切之意。
可惜无果。
安棠心里的失望如雨后松土的蚯蚓往外冒。
她到底打起精神,先开口关怀了句:“许公子可无碍?”
陆宴浔薄唇微动,却被门框擦地声吸引了注意。
安棠身后所倚的是间与门板十分贴合的隐门,多半为酒楼小厮备水备汤所用,但这隐门的夹角旁、与栏杆相对的长廊是一间间雅间,不知其中都有什么人。
趁门半开未开、里面的人身形半隐,陆宴浔不动声色地向左挪了挪步,高大的身形将安棠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她看不见里头的人,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又地动,今年这都几回了?左相请来的那个天师行不行啊,不是都祈神了么?”
“还不如我家婆娘认识的神婆子灵……”
二人离去,没往他们这边的角落瞥一眼。
陆宴浔一直偏头侧耳聆听,眉间似怒似怨,安棠喊了他两回,才堪堪回神。
“公子是不是要去见什么贵人?”安棠指了指他腰更偏下的位置,“可你这件衣裳弄脏了,穿出去怕是不妥呀。”
陆宴浔顺着她指尖,往下耷了一眼,果然看见赭红的织金锦上蹭了灰。
许是在楼顶探身的时候,不慎碰到了落灰的栏杆扶手。
陆宴浔用手扇了两下,肉眼几乎看不太出来了,可也只是几乎。
安棠叉腰:“虽然公子退了我做的院服,可这方面我懂的比你多多了,你身上这料子华贵是华贵,但碰了水难干,沾了灰留痕,反正我是不大喜欢用。”
陆宴浔:“……你可有好办法?”
安棠神秘地莞尔一笑:“自然。”
……
半盏茶后,陶篱客栈中。
挽月看着房中翻箱倒柜的小姐,又推开门向下望了望,见那许公子正气定神闲地落座品茗。
她双手交握,臂上挂了好几身男子成衣,沉甸甸的,正想索性扔在榻上——
“别!”
说时迟那时快,安棠赶忙喝止。
“小姐,这些衣裳虽然存在箱中,但我刚到京城就拿出来晒过一遍,况且箱子里不都有驱虫香囊么,不脏的。”
“我是怕叠在一起堆放,弄皱了。”
安棠又翻出来一身宝蓝色云纹锦衣,哼哼唧唧的,“这说不定是要给许公子穿着去见贵女的。”
挽月:“?”
“只是猜测。”
安棠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三件上乘的锦袍,亲自抱在臂中,走下楼:“公子久等。”
习惯使然,陆宴浔站起来,微微躬身见礼。
安棠愣了愣,加快脚步向他走去,可缠在手臂、垂至小腿的衣袍压得她步子笨重了许多,平地趔趄了一下,猛地往前跃了几步才稳住。
她发间那根摇摇欲坠的白玉簪,终于不负使命,脱离乌发,碎成两截。
陆宴浔在玉簪断裂声中,抬了抬眉。
安棠像只被捉住尾巴的狸奴,睁着圆溜的双眼愣在原地。
陆宴浔有些僵硬地伸过手去:“先将衣裳给我。”
安棠是想给他,可是……
“你能不能先帮我把发丝拨到后面去……”
她的双手压在衣料下,泼下来的墨发有一半都披在身前,盖在衣上。
都怪她在玉簪掉落的瞬间偏了头。
陆宴浔仿佛没听见,双手呈抱圆的姿态停在空中。
半晌,他僵着手,稍稍弯下身子,握住与安棠膝盖同高、碰不到发丝的那块衣料,一拽——
那件宝蓝色成衣从安棠臂间溜走。
“就这件。”
陆宴浔恢复了从容,走上楼,敲了敲门,叫挽月去帮她束发。
他自己则随便选了件房,换上干净得体的锦衣,将不相称的抹额和那件染了灰的衣袍用包袱装好,付了银子,离开了客栈。
至于在酒楼厮混的叔婶,他懒得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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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街上,车窗的帏帘垂遮紧闭,密不透风。
陆宴浔在车厢中闭目养神,忽然闻到了一股似檀香又似草药味的香气,四处搜索了一番,发觉原是他身上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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