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左边的岔路上,陈子轻在踩小黑果,一脚下去爆浆溅一滩红。
宗怀棠靠着电线杆与同事聊天。
同事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谈人生规划,理想抱负,志不在制造厂,还有更大的追求。
比起同事的激情澎湃,宗怀棠的闲散显得随遇而安无欲无求,好像是一辈子就在这里当个技术员,没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同事摩拳擦掌:"宗技术,我同学推荐我去鸿城机械厂,你对那个厂有没有......"
宗怀棠忽然道:“六十七个。”
"什么六十七个?"同事顺着他的视线落放点瞧了瞧,"你说向师傅踩的果子?"
他的眼里射
出佩服的光芒:"宗技术耳听八方,一心二用,厉害。"
宗怀棠不置可否,还在看人把果子踩出红色的花。
同事也看了一小会,叹道:"向师傅的变化很大,清明扫墓那天是个分界线,在那之前他把自己拧成一股子麻绳,也要求组里人也拧紧,在那之后绳子就散了。"
"我还是比较欣赏原来的向师傅,目标明确不动摇面面俱到,如今这个说实话有点松弛,理想主义者的味道很浓,割掉棱角就以为割掉防卫的武器,可以轻易接近,也可以轻易被伤害,指望别人有良心讲原则,这太不切实际......"
察觉到宗技术扫过来一眼,同事的话声戛然而止。
那一眼里毫不遮掩的内容显示,宗技术不赞成他的说话,糙点直白点就是:"你知道个屁。"
同事很快就悟出来了,他跟曾经的向师傅是一条道上的,而宗技术则是和现在的向师傅一路。
宗怀棠直起身,迈步踏过一地的碎烂红花,走到四处找黑果子的人那里:"向师傅吃了返老还童的药?有三岁吗?"
陈子轻不承认是自己玩上瘾了,觉得很解压:"我是在想事情。"
他冲宗怀棠身后看看:"你同事人呢?"
宗怀棠皱眉:“什么同事?”
"啊......"陈子轻疑惑,"你们不是在电线杆边上讲话的吗?"
宗怀棠比他更疑惑:"我一直是一个人,我跟谁讲话?"
陈子轻后背僵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那个同事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就想给宗怀棠一脚。
"宗技术,狼来了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陈子轻把右胳膊的笔记本换到左胳膊夹着,一副开讲的姿态:"
从前有个小孩在山上放羊他贪玩调皮就冲山下忙着种地的农夫们喊狼来了喊救命。"
宗怀棠伸手去摘头顶的小黑果不知道在没在听。
"农夫们紧张地拿着锄头扁担往上山冲叫他别怕
陈子轻绕着宗怀棠转圈"可是他们到山上一看狼呢根本没有小孩哈哈大笑说他们上当了。"
宗怀棠的眉毛微乎其微地上挑了一下。
陈子轻转了圈回到宗怀棠面前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回。"
"小孩故伎重演农夫们又急急慌慌跑去帮忙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又上了小孩的当。"
宗怀棠摘了一把小黑果似是被吸引进去的样子:"向师傅继续。"
"后来你猜怎么着狼"陈子轻捉摸着读故事的技巧有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压低声线慢慢地说"真的来了。"
说完就期待地看着宗怀棠等他反馈。
宗怀棠施舍两字:“精彩。”
"可是不管小孩怎么喊怎么求救农夫们都没上去帮忙他们以为他还在说谎最后导致很多羊都被狼咬**。"陈子轻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宗技术你来讲一讲。"
宗怀棠笑:"我一个修机器的小技术工知识实在是浅薄哪里能猜得透这里面的学问。"
陈子轻抽抽嘴鼓励道:"不要紧勇敢发言。"
宗怀棠没什么反应。他刚要揶揄陈子轻突然喊他:"宗怀棠。"
在厂里连名带姓是不客气的不礼貌的行为。
一般都是这个师傅那个师傅这个同志那个同志不会这么喊人名字。
宗怀棠好整以暇地清算这是几次了。
"你骗我骗多了我就不信了。"陈子轻一瞬不瞬地仰视他"就算你说得再诚恳再认真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会信。"
宗怀棠的心底先是无波无浪几个瞬息过后爬上来零星的波纹眨眼就密集起来。
——大浪将至。
--天地动荡风云变幻前途未卜。
宗怀棠不适又像是迷茫随手将那一把果子丢在陈子轻脚边。
果子乱蹦乱跳的间隙他淡声:"无聊。"
末了又不耐:“人回去了。”
陈子轻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挨个踩完果子说:"那我们也回去吧。"
一个给了梯子另一个
下来了。
给梯子的见好就收下来的有了分寸。
陈子轻跟宗怀棠还没走到岔路口宿舍楼那边就传来了很大的动静。
有焦急失措的叫喊听不太清。
陈子轻松散的神经末梢立即紧绷了起来不会是又**了吧?他加快步子回宿舍楼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的。
跑不起来的人就被落下了。
形单影只地走在后面一瘸一拐早就**以为常也算潇洒。
陈子轻拦住一个工人:"怎么了?"
"刘主任晕倒了!"
陈子轻稍微松口气只是晕倒不是**那情况还好他又拦了人问情况刘主任已经被抬去医院了。
人没意识叫不清醒。
陈子轻快速折返到宗怀棠面前简短地讲了事情大概:"宗技术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宗怀棠有一瞬间的愣然。
手腕被拉住了那力道他轻易就能挣脱他被拉去了医院。
手术室门口有几个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们没来得及拿板车就这么你抬头我抬脚地把刘主任抬来了这里。
中途还换了人。
陈子轻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截草纸让他们擦擦汗:"通知钟师傅了吗?"
宗怀棠正要走闻言脚步一顿留在了原地。他坐到墙边椅子上右腿随意伸着左腿轻微发抖不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这都要算在拉着他走那么快的人身上。
俨然忘了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一路上都有机会。
宗怀棠闭目养神。
旁边坐过来一个人在他耳边嘀咕:"刘主任怎么会晕倒呢。"
他懒得理会人有旦夕祸福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是被鬼吓的吧?"陈子轻自言自语"可能性很大啊。"
他唉声叹气"要真是这样刘主任要遭罪了那么大年纪还有基础病。"
宗怀棠依旧不搭腔他现在遇到的事过于棘手鬼算得了什么
长廊上的时间在幽静和嘈杂中流逝着。
不远处有工人家属在小声地哭生老病死多常见。
"钟师傅来了!"
一声低叫刚落地陈子轻就站了起来匆匆迎上从长廊入口处跑来的钟明。
宗怀棠皮笑肉不笑地剐了他的后脑勺一眼**都秃了一块也不老实积极成什么样了对哪个都上心端水功夫一
流,上辈子是街头卖艺的吧。
陈子轻听不到宗怀棠的鄙夷,他对六神无主的钟明说:"刘主任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钟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嗯。"
陈子轻瞟了眼他后面的白荣:"白同志,你也来了啊。"
白荣回应:"向师傅。"
陈子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都是徒弟,大的衣衫不整鞋子穿反了,小的......十分淡定。
不合常理。
师傅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做徒弟的心态再好,性格再沉静,也不会在此时此刻不慌不忙。
可是......
他试验过了,白荣是活人。
原主跟白荣很少打交道,没什么可参考的,周围也没谁说白荣性情的问题,那就是一直这样子,或者有改变,只是不明显。
陈子轻坐回到宗怀棠身边,他的鞋底踩过黑果烂红花,走了一路,鞋印已经连浅红都没了。
像没有踩过。
厂里陆续来了一些人,又回去了一部分,医院不是能**的地方,会影响到医护人员和其他家属。
刘主任的手术做到了后半夜,手术室的灯才灭下来。
钟明马上去询问,医生的意思是病人没过危险期,要看四十八小时的情况。
今晚是肯定要留人过夜的。有两个徒弟在,要不了别人帮这个忙。
陈子轻和大家一起离开,他不忘叫上已经进入梦乡的宗怀棠:"回去睡吧。"
宗怀棠越过队伍,大步出了医院。
今年青蛙叫得早,在求偶叫得很起劲,黑沉沉的夜笼盖四面八方。
陈子轻随便跟三五个师傅打了招呼就追上宗怀棠:"你走慢点。"
宗怀棠自从换了宿舍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睡眠不足身体透支,他听着背后的喊声,速度不但没减,反而增长。
有股子负气的意味。
当事人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意识到,无人知晓。
陈子轻这几天多灾多难,追个瘸腿的男人都累得够呛,他喘着气边调整呼吸边说:"宗技术,我那会急了些,拉着你的时候走快了,让你腿不舒服了吧,对不起啊。"
宗怀棠挺高的身形倏然顿住。
"你别多想,我不是看低你,我只是......"陈子轻抿抿嘴,顾忌室友的感受,小心翼翼的,犹如捧着世间难得的大宝贝。
宗怀棠想,多么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
简直是画龙点睛。
两人不在一个频道。
陈子轻一脸愧疚加自责低说:"我背你吧,这边没人走,不会被谁看到的。"
宗怀棠回绝他的好意,更是撤出他能伸手碰到的距离,避开可能出现的肢体接触,头也不回地走人。
陈子轻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我是妖怪吗?"
听了个一清二楚的宗怀棠无声道:"你比妖怪还可怕。"
原先用来收拢人心的手段,一点都没退步。技术更高超,更自然了。
广撒网,大丰收。
陈子轻早上听到大家议论,说是刘主任天亮的时候醒了,状况不好。他的心里就有了个七七八八的推测。
这个推测在钟菇嘴里得到了验证。
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头长发让自己一剪子剪到了耳朵底下,衬得个子更高,气质更爽利。
"我从医院过来的。"钟菇挎着包,工作帽拿在手上,"我哥还在陪刘主任,稀饭都喝不了一口。"
陈子轻问得直接:"刘主任还能回车间吗?"
钟菇摇头。
陈子轻又问:"你哥接嘱托了?"
钟菇把他当自己人,不藏着掖着:"是吧。"
陈子轻知道了,钟明要当主任了。
世事难料,钟明竟然直接跳过了副主任这个岗位。原主生前还想跟他竞争呢。
陈子轻转而思索,原主想当副主任,没人跟他争了,等张副把调去纺织厂的手续办齐全,位子直接就能做。
也算是歪打正着。
钟菇塞给陈子轻一个小布袋:"向宁,这个你拿着。"
陈子轻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张黄符。
"我找道士画的。"钟菇叮嘱道,"你贴身放,我给我哥小马他们也准备了,我还打算在车间贴几张,厂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咱们都得做好防护。"
陈子轻说:"没想过离厂啊。"
钟菇看二傻子一样看他:"想啥呢,比起被鬼吓,没了金饭碗更惨。"
陈子轻随口一说:"命不是最重要的吗。"
"所以这不弄来了符。"钟菇拍拍裤兜,"吃饭睡觉都带着。"
陈子轻觉得钟菇前半句好像很在理,又好像根本站不住脚,他把小布袋的松紧口收紧,揣进兜里。
钟菇利索地帮他把宿舍收拾了一番,拍打着工作服到他跟前:"向宁,你多久没洗头了啊,都成条了。"
"不记得了。"陈
子轻说。
"前段时间你的头受伤了不能沾水洗不了口子合上了就用毛巾擦擦?"钟菇在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幸灾乐祸地说"肯定长虱子了。"
陈子轻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了。
9号楼有男同志也有女同志钟菇去找人借了一把玫红的篦子齿很密他把篦子放到陈子轻刘海上面将他的头发往后梳从头梳到尾竖出来一堆给他看:"我说的没错吧。"
陈子轻整个人惊呆了。
有个虱子爬到了桌上
还有声音"啪"地一下脆脆的。
陈子轻要窒息了。
钟菇用两只手的拇指指甲把大点的虱子挤爆:"你都不痒?"
陈子轻不痒没感觉可能是让鬼魂给整得神经错乱了也不排除是新手宿主的福利毕竟伤口愈合得那么快。
可这福利......不要也罢。
钟菇啪啪捏着虱子速度非常快毫不手软:"宗技术呢在不在宿舍你得让他检查检查头发他有可能被你传染了。"
陈子轻瞪着钟菇捏出来的一溜血迹吸气这玩意还能飞?
"会从你头上爬到他头上。"
陈子轻一等宗怀棠散步回来就高度关注他的头发。
宗怀棠挺注重仪表即便不严整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出了洋相但是这人一直在打量。
"看什么?"宗怀棠被看得发毛。
陈子轻无比真诚地关心道:"你头上有虱子吗?"
宗怀棠斜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邋遢?"
陈子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你知道我头上长了虱子你不说?"
宗怀棠调笑:"谁知道你在乎。"
陈子轻嘴唇抖动是个人都会在乎的吧。
马强强汤小光钟明他们也没跟他说尤其是马强强接触那么多能看不到?
要么是怕他不好意思要么是不觉得那有什么。
陈子轻端着盆带上肥皂去厕所洗头他想了想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宗怀棠。
"这个点厕所不都是人?"
宗怀棠没好气地说完杵在屋里的人就欢快地走了。
厕所的水池前一片忙碌洗衣服的洗头的刷鞋子的捣缸子的......本来就没多少位子全满了。
陈子轻不想去
楼下他在门口等了会有工人给他让位客客气气地跟他唠了几句才走。
那位子是倒数第二个总归是左右两边都有人。陈子轻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一股浅白色水流从他眼皮底下淌了过去。
是淘米水。
有人喜欢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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