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将尽,暑热没了势头。
不过一个月内,有些人的命运彻底改变。
贾学录狱中畏罪自杀,太学生武固伤风而亡,本案罪魁和最大苦主都已不在人世,开封府不到月末结了案,算是给闹了月余的太学伤人案画上了句号。
巨石砸在地面必会留坑,案件余波并未止息。
八斋斋长杨世英决意离开太学,众人都没能劝住。
许是自责,又或是别的缘故,杨世英自同舍生武固去世以后郁郁寡欢,整个人像被抽去元气一般。众人心痛,皆不忍视之。听到他宣告决定时,亦不免大惊。
杨世英坚称心意已决,无需再劝。
他走那日,太学生员俱来相送,此去山高路远,愿后会有期。闻竹站在人群中,望着杨世英健硕的背影,亦感慨不已。
与诸生不同,对闻竹来说,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于她有另一番感触。
刚从贾家回来的那日,闻竹便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不敢确定,却也只能谨慎行事,在内城闹市兜了好大个圈子,依稀觉得盯着她的眼睛消失,才敢回太学。
回到斋舍后,她将那封承载着惊天秘密的信件收在箱笼最隐秘处。
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她依旧茫然:
贾学录暗示她去拿信,想必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把秘辛告与她,期盼真相有重见天日之时。
可为什么偏生选了她?她无权无势,是个毫无背景的学子,有什么能耐为他翻案?
躺在床上,天色未明,屋舍那头的卫赐睡得安稳。贾家母子惨死的情状又浮现在眼前,闻竹摇了摇头,闭上双眼。
潜龙勿用。
羽翼未丰之时,去管强于自身百倍的事情,无疑是自寻死路。
未到出头之日,有些事只能规规矩矩地藏在最隐秘处。
她翻了个身,叹世人皆苦。
…………………………
八月。
汴京城南,东西南北四座典雅小楼围起一座园子,蔡河穿园而过,北入而南出。如今时节,园内桂花开得正好,满园桂香直让人醉,实乃汴京胜景之一。
今日不是桂花的主场,园子中央的地界摆起各色菊花,姿态各异,美不胜收。宴席就摆在旁侧,众多青年士子或单或聚,有的饮酒,有的赏菊,射覆投壶,好不热闹!
士子雅集少不了随兴赋诗,何况园中菊丛桂林,假山流水,处处美景,宾客诗兴大发,挥笔立就,写好的诗作就地悬于桂树之间,以供参阅欣赏。
眼看士子们纷纷写毕,闻竹倚在一颗桂树旁,拿着纸笔,毫无头绪。
纪宣嘉惟悬好了诗,向她走来。
“如何了?”嘉惟凑到她身后,见她仍未落笔,打趣道,“闻修之,你文章策论写得好,唐直讲都赞不绝口,怎的让一首诗噎住了?”
今日菊花竞芳,园中又桂花飘香,宾客们大多藉此二物吟咏。
闻竹笔杆敲上嘉惟脑壳,笑道:“唉——作文作诗,全然是两码事!有时间看笑话,不如替我想想?”
嘉惟扶着脑袋,摇摇头:“方才作了一首,如今是再也想不出了。”他灵机一动,指向走来的纪宣,狡黠地笑,“现成的,你倒该求他!”
微风拂面,送来浓郁的桂香。纪宣挟着花香走来,裁剪得宜的窄袖袍更衬得他颀长匀称。行止得宜,气度不凡,寻常衣饰穿在他身上,总让人想多看几眼。
纪二郎笑道:“合该敲你,你在旁边一闹腾,李太白再世也难作出诗来。”他心情不错,眼带笑意,见她蹙着眉头,和言道,“寻常宴集罢了,不必在意,随便写写也就是了。”
她心中苦笑,暗道何不食肉糜。
闻竹平日甚少作诗,也不精于此道。宴集作诗本是心意所至,宴会主人一般也不会强求。她今日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倔劲儿,同作诗杠上。
会写诗的就在面前,她不问白不问,满眼希冀:“殊成兄定有些不用的弃句,讲几个与我听听?”
纪二郎不为所动。
她心念一转,换了套言辞神色,装疯卖傻,信手拈来:“好二郎,赏小弟一首吧!”说完又踮脚凑到他耳旁,“下次博士布置文章,某人替兄揽了。”
他不置可否,依旧板着脸,却掩饰不住眼中笑意:“若这般,那倒还有的说——不过,贤弟这般焦灼,为兄便帮你一把——咳咳,没有第二次……”
他轻轻抬手,闻竹陪他作戏,一脸认真,捧起纸笔到他手上。纪二郎接过,沉吟片刻便提笔,嘉惟也凑了上来,只见是:
桂子秋意浓,飘香满园中。绿叶掩金蕊,清风拂花丛。
闻竹接过诗作,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眼望见树上的花朵,品着纸上几句诗,倒极应眼前之景。正要夸赞,未及出口便被打断——
“公子这般,岂不离了作诗本意?”
闻竹回头,一青年士子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他们身后。
此人高挑瘦削,一身白色长衫,外面一件皂色半袖褙子,肩上落了几枚花瓣。风吹衣袂,增添几分飘逸。腰间一根勒帛,衬得他腰身单薄。面容秀异,轮廓分明,剑眉下一双眼眸微微上扬,极为深邃,如冰封的湖面。肤色又是一种绝非健康式的苍白,使冷峻威压之中蕴藏几分脆弱。几分反差与矛盾的结合,让人移不开眼睛。
男子看着略长他们几岁,言辞神色中看不出喜怒,不知他是何来意。闻竹转头,纪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嘉惟则好似警惕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见他二人不说话,闻竹看向对面的男子,挂上一副疏淡的笑容:
“不知阁下在旁,想必兄台已有高见?愿闻其详。”
闻竹礼貌中带着反诘,点出他偷听之嫌。
男子薄唇微扬,嗓音清冷:“在下姓景。”景公子欠身一揖,闻竹三人也还以一礼。男子继续道:“诗者志之所至,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大抵作诗,讲究心意所至自然流露。公子心绪烦乱,自然难以成句。只是……”
他顿了顿,轻轻笑道:“托于他人,恐怕并非为妙。”
捕捉到他言中的讥讽,闻竹心中翻了个白眼。
他与她素昧平生,请人代笔又与他何干,管的未免太宽了些?她方欲出言,旁边纪宣却出了声。
“元泽兄?”
闻竹转头看向纪宣,满脸狐疑。
景公子目光转向纪宣,面色无波,笑而不语,只是眼神柔和了些许,拱手一揖:“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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