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十月,飚风肆虐。
天公难得作美,凤山试院外早已人头攒动,裴玉澍一身不知经了几手的粗布衣裳,拖着行囊蹲在人群外。
“欸,姑娘,当下也不是秋试的时节,你们又都是女子,不是该读书做官的人,挤在这儿做什么?”有妇人看热闹,揪得最外围的裴玉澍问。
裴玉澍从那身破烂打扮里抬起头来,两颊同眼眶都瘦得贴骨,五官却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蓦地令妇人愣怔了一下。
“哎呀,生得这样漂亮,莫不是宫里要挑人进去做宫女?”那妇人正说着。
裴玉澍轻笑,甜甜道:“谢娘子赞赏,不过我不做宫女,我要做的比宫女厉害多啦。”
前边排队的姑娘听了她说话,回过头来,嗤笑了一声。
四周喧嚣忽地止住,试院大门前来了不少官府的衙役,一位官老爷捧着谕旨堂堂登台,向众人道:
“福建巡抚陈大人奉敕特设考核举荐南匠,供职内务府造办处,除例行选调男子五人外,又加选未嫁女子三人。入选者着提供工食、住所,薪酬丰厚……”
那妇人听完,摸摸裴玉澍破洞的袖子道:“哎唷,原来是选南匠入宫呀。如今这样的年景,能考入宫里,那可是好出路呀。”
宫里造办处有专为皇上做事的匠人,一部分是包衣出身的旗匠,另一部分则从汉人里挑。隔几年便会传旨遴选工艺出众的南匠入宫。
今岁飚风多,凤山县临海,渔民吃饭的家伙便是船,给风吹没就闹起了饥荒。
恰逢宫里再挑南匠,会点手艺的人都争破了头参加考核,只求觅个好出路。
妇人艳羡地望着几人:“欸,今儿来的都是匠籍女子么?”
前头笑过裴玉澍的姑娘高声道:“大娘,我们才不是什么低微的匠籍女。我,还有她们,家里开的皆是大工艺作坊。”
“哦哟,厉害。”妇人讪讪道,“‘匠门嫡女’,那手艺一定好,祝姑娘高中呀!”
“嗯!”裴玉澍听了祝福也开心。
前头的姑娘眸子一眯,目光落在裴玉澍的破拉衣裳上:“人家祝的是我高中,又不是你,你高兴啥?”
裴玉澍赌气一哼,嘟囔道:“我天生爱笑,你管我……”
还没反驳完,肚子便咕噜噜叫起来。
是饿的。
身边的姑娘们听了动静,纷纷捂着嘴暗笑起来。
和裴玉澍不对付的那位抬了抬下巴:“你家里做什么的?”
裴玉澍下意识要答,话到临头却噎在嘴里说不出来。
边上又有姑娘拉住那人:“瑶瑶,这是裴姑娘,家里为朝廷准备贡物的。”
被叫做瑶瑶的勾起嘴角:“裴姑娘?就是那个往海底种珊瑚,一年收一次,一收一破产那位?”
她一说,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裴玉澍脸都红了:“你给我等着!”
裴玉澍爹娘早逝,留给她的仅有一家珊瑚铺子和一片渔场。
那渔场不养鱼,不制盐,专生珊瑚。
裴玉澍学爹娘从前做的那样,雇人行船出海,把铁网置于海中,珊瑚便自然生入其间。年后绞起,选得品质好的那些,做成漂亮的饰物和盆景,作为贡物北上送进宫里,便能得一笔优厚的赏金。
可是这门生意并不好做,全年的收入都压在这一片海里。若是碰上了坏年头,风浪过大珊瑚死绝,她便会颗粒无收。
就像今年,灾上有灾。
裴玉澍家里还多了另一张要吃饭的嘴呢。
“我等什么?等你没考上哭给我看?咱们在场的姐妹,世世代代都是凤山出名的匠人师傅,而你不过是个卖珊瑚的小门户女子,能懂什么手艺?”瑶瑶说话残酷,“总得就选三人,这试院门口都不止三百人,你当真以为自己能选上?”
“就是……”
“我听说,这裴姑娘早就嫁人了,怎得还来参与考核。”
“只招未婚女子,和离的也算呗~”
“她被她男人休啦?我就说嘛,她家那位对她冷淡得很……”
裴玉澍原本只是不堪地咬着下唇,听到这,嗔怒道:“我是来应考南匠的,不是来评贞洁烈女的!不管你们如何说,我都要考!”
她说完,甩掉所有人就走。
这考核分两场两日,吃住皆在里头,首场考最基本的工艺能力,分为三门——镶嵌、雕凿、画工。
裴玉澍勤勤恳恳做了一天出来,神色却不如初入考场时那样自信。
首场考核发挥得无功无过,眼看身边那样多匠籍出身的女子,只怕她这样平庸的能力是无法考上的。
她不是天生的能工巧匠,更没有跟随师傅学习过。
她敢来参加考核,一是冒了险想离开这闹灾荒的地界儿,二则是因为从爹娘那儿习来的收拾贡物的能力。
县里上贡珊瑚,枝粗色殷者作为原料原封不动进献,质量有次者,如那些上了海面就碎裂的,则由他们先行雕琢,饰以珠玉,做成惊奇罕见的小玩意儿呈上。
裴玉澍见得多,制东西的想法也多,更因为这层专贡的关系,深知宫里喜欢的是什么。
她敢猜宫里人的想法,也敢赌。
她能否考上,是把赌注尽然压在了第二场考核上——
考生们带着自己的包袱赴试院后头,只见院子里列了几张长桌,桌上摆满了各式工艺原料。
考官徐徐出来,扫视众人道:“咱们选南匠,那是要选一等一的能工巧匠,不仅手艺要过关,人更要聪慧机敏!这第二场考核,考的是匠气。”
考官不慌不忙地指着这些桌子道:“请自选一件材料,创作一件器物,为期一日。要求工艺绝佳,寓意美好。”
话毕,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怎会突然考创作?才给一日的时间,我光想都得三日。”
“你也不想想造办处是什么地方,全天下的能工巧匠都在那儿,当然要选脑袋灵光的!”
裴玉澍远远地望着桌子上的原料,瞧见不少漂亮的红珊瑚。
她料到考核会考她们临时应变的能力,便早早想好了对策。
她家送的珊瑚进到宫里,有大部分做成珊瑚盆景。
遥想那紫禁城地处北方,冬日里草木皆枯,少了许多怡情之物。于是王公贵戚们就喜欢往殿里置办这不会枯萎的珊瑚盆景,华贵耀眼,深受钟爱。
裴玉澍也准备着做个小盆景,又得人喜欢,又简单省力。
然而身边有人又问道:“可是这桌子才多少原料呀?咱们人多,不够用啊……”
那考官不做回应,光悠闲地看着大家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即刻有人扑上去:“抢啊!”
裴玉澍还傻愣在原处,眼前已经是乌泱泱一片人,把那几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
真是造孽,原来这聪明不只是有想法,而是反应快……
裴玉澍赶紧挤入人群中,饿得瘦削的身子赛在夹缝里,像一条卡在网中的鱼,进退难行。
等她挤到跟前时,那桌上的金箔银箔琥珀璞玉等贵重东西皆被抢了个空,只剩下被磕破的碎片,还有一株巴掌大的黄珊瑚。
珊瑚这东西,红色为贵,白色为稀。黄色,尤其是颜色不纯,枝干稀疏形态又丑陋的,只能沦为没人要的次品。
不过这时候,有个次品总比没有好。
裴玉澍方伸出手,就直直撞上了另一只手。抬眼一看,竟然是那跋扈的瑶瑶。
对方长眉一挑,撇开她的手就抢。
裴玉澍咬牙便扯住了珊瑚的根,叫道:“这是我先拿到的!”
“谁抢到就是谁的,还分先后?”瑶瑶不讲理地瞪了她一眼,脚一抬,冲着裴玉澍的膝弯踢下去。
“你干嘛!!”裴玉澍摔地上,抬手一看,那珊瑚竟然给两人折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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