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呲啦——”
漫天狂舞的火舌淹没了朱红色的大门,摧枯拉朽地吞没了她藏身的殿宇。
火光中立着一人,白衣翩飞,看不清面容:“小姐,殿下已把卖身契还予奴婢,奴婢自此恢复自由身……”
那人温柔的声音愈发模糊,逐渐散在房梁倾塌的巨响之中。
“小姐……皇后娘娘,奴婢身份低微,只能愿帝后同心,鸾凤和鸣……”
“我以后会化作红蝶来看你的,小姐。”
不,别再说了。
无论多少次,在梦里她都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堵住。
太监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却愈发猛烈地击打耳膜:“楚服……在宫中……巫蛊……火刑……废陈阿娇皇后之位,迁居长门宫,永不得……”
在楚服最后一片衣摆消失在火光中时,她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一只厉鬼在哭嚎:“楚服!”
可眼眶却干涩至极,极尽冷漠,落不下来泪水,也无法张口,整个人像是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跟随烈火被卷入炼狱,另一半却钉死在地板上,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无法逃出生天。
面前的大梁轰然倒塌,恍然间已是天人永隔。
巨大的疼痛和恐惧、委屈、悲伤合力把她淹没,坠入了另一种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一只红蝶从火光中飞来,如同涅槃的凤凰,落在她唇上。
*
“啊——”
陈阿娇葱梦里猛地惊醒,看到那绣着牡丹的红色床维被风吹起一角,正在春风中摇动。
那精致的布料被烛火燎过,娇弱的绣线被烧焦了,蜷曲黏连在一起,像是一只死于火难的蝴蝶。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她已经无暇顾及自己为什么在惦记一个少女时期跟在自己身边的奴婢了,重视的人在她面前被一把火烧尽、而自己束手无策的滋味太痛,迷惑了神志,攫取了身体,混乱中只能掐着自己的腿根,勉强抑制住不停颤抖着的身体。
这里是皇宫,没有楚服,没有小姐,更没有大火。
楚服早已恢复了自由身,往后不会再和自己产生任何瓜葛。
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宫里。
对,既然不在后宫,就不会被刘彻杀死……
“娘娘,娘娘。”门外一阵响动,进来了一名宫女,“皇后娘娘,您又做噩梦了。我端来了热水,您洗洗脸吧。”
阿娇急忙躺下,没有回头,依旧是一只手垫在头下,脸朝着床里:“没事,你先出去。”
宫女应了一声,临走前,把窗户支开一条缝。
转过头去的瞬间,阿娇才感觉到自己身上潮热的粘腻,羞耻又甜美异常。
每次在梦里见到楚服,就会这样。
被风一吹,整个人都止不住得战栗起来。
她在铺天盖地的火光中窥见了春天,却没能得到春雨封赏,只能把自己藏进柔软的床榻中间,寻找近乎于耳鬓厮磨的感觉。
直到额角碰到一只小小的埙,那是楚服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她说,如果小姐还需要自己,以埙为号,自己定将继续为小姐效劳。
阿娇分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的身子,心想,永远不要回来。
甘泉宫,方丈地,陈阿娇终究和世世代代的宫女后妃一般,囚禁在此。
我想见她。
可是楚服,何时才能再见呢?
还是永远都别见了。
我不想你死。
*
和楚服的初遇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陈阿娇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夏季酷热,看管她的阿嬷们也备懒,总是被她偷逃了琴棋书画的功课,跑到后院的小溪边去玩水消暑。她喜欢看水从假山上不疾不徐地流下来,在水面上掀起碎玉珍珠。青石被打磨的圆润,又长了茸茸的青苔,滑溜溜地站不住。
假山石上有凉水漫过,又有树荫遮蔽,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爬上去,看着水欢快的俯冲下面的蒹葭池,然后再分成两股流入不同的溪道,两边种着层层叠叠的浅碧深红。
“你见过真的瀑布吗。”
阿娇以为是阿娘派丫鬟出来抓她回去做功课,吓得在青苔上滑了几下,险些跌进那小溪里头。
那丫鬟动作出奇的快,阿娇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下,就稳稳被人抱住放在了地上。
头晕目眩后,她看清了面前的人,原来是个比自己长了几岁的丫鬟。她蹲在地上,低眉顺首:“奴婢不是有意打扰小姐雅兴的,请小姐责罚。”
原来不是阿娘派来抓她的人。
阿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仔细打量着眼前人:“你就是管家前几日买下来的巫族人?你叫什么名字?阿娘把你许给我了吗?听说你是被人牙子拐到这里的,真的假的?”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人了,一直被迫收敛心性,日日困在后宅中,被迫要做一个知书达理的的小姐。
这下忽然见到一个外面来的异族人,阿娇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一连串问了四个问题才停下来。
那丫头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一条一条答道:“是,我是巫族人,名唤楚服。殿下要我来侍奉小姐。”
“哎呀,阿娘又不在,你别这么拘束,站起来和我说说话儿。一日日困在这后宅之中,我实在是无聊。”
阿娇伸手就要去拉楚服,被她慌忙避开。
楚服年岁长一些,也比阿娇的个子高,哪怕低着头弓着身子,阿娇也依然要微微仰着头看她。
兴许因为是巫族,她的面容也比中原人要硬朗许多,眉眼深邃,和阿娇常见的那些清一色的出水芙蓉不同。
阿娇看得愣神,不自觉歪了歪头,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句话听得楚服胆战心惊。
小时候听族里的老人说,中原后宅后宫里的女人嫉妒心都很强,绝不允许身边的人长的比自己好看。
要是碰到个比自己长的漂亮的是要把她的脸毁了的,遇上个唱歌好听的是要把她的舌头拔了的。
这小姐要夸她
,该不会是——
她急忙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就要往脸上划:“奴婢知罪,这就把脸划烂,还望小姐不要责罚。”
“哎!”阿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夸不得漂亮,竟然还要主动破相,急忙伸手拦了下来,“你要是不喜欢我夸你漂亮,我下次不夸就是了,可别破了相啊。”
原来不是讨厌她。
楚服被人贱卖,颠沛流离到此,人生地不熟,只想把自己的身份踩的足够低了,好苟活下去。没想到在这儿真能遇到一位真心对待自己的主子。
她鼻子一酸,险些在小姐面前哭出来:“谢小姐。”
阿娇伸出手挑起楚服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你没比我大几岁,阿娘既然买你回来,一定是和我作陪的,并不是为了让你服侍我。不必这样担惊受怕,畏手畏脚,我们就当是外面寻常百姓家的姐妹就是了。”
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这勾心斗角的侯府待的久了,无比向往府外的自由日子,也想有个知心姐妹。
“好。”楚服看着她天真的笑靥,心里忽而泛起无限酸楚和宠爱。
楚服大概真的会一点巫术。
阿娇只记得,每次她在小院那棵大树下吹埙,小院里都会起风。
落花纷似坠楼人。
花携露湿了她的鬓角,楚服就在那片花雨里,独立,合眼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是从那本摔落在书桌前的的楚辞里,跌下来的人。
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阿娇晃着楚服的袖子:“我也想学。”
楚服看着阿娇晶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毕竟是买来给未来的小皇后解闷的,这会儿阿娇反倒窝在她的怀里撒娇。
楚服心神纷扰,乱了阵脚。
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有板有眼地回答:“小姐学琴棋书画,不该沾这粗鄙的东西。这埙不过是我们打猎时候用的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吗,这么古板做什么。”阿娇嘟起嘴,显露出一点大小姐的跋扈来,“我就要。”
说完,抬手竟然直接把那埙抢了过来,一闪身就跑到了屋檐下,把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阿娇转过身来,朝她吐舌头:“借我玩一会儿嘛,楚服是小气鬼。”
说完,学着她的样子仰起头吹奏起来。
房檐间漏下来细细密密的光,落在阿娇的脸上。她笨拙的一个一个音阶摸索,吹出不成曲调的声响。
如果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就好了。
那一刻,楚服好像得了失心疯。
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日后如果进了宫,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又何必分心来担心王公贵族们的生活。
她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把这养尊处优的小姐保护起来,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她被困在宫墙中,不声不响的死去。
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这样强烈的夙愿像是狠狠刺入她的心底,像是要为了这句话而奋斗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