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抱着剑良久未动,谢绍轻声道:“都结束了,别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把剑放下了。”
他探手取剑,谢眇侧身躲开,垂着眼睫道:“有血,脏。”不知是说剑,还是自己。
“听话。”他很少用这样温柔、近乎诱哄的语气同她讲话,谢眇一晃神,剑已被他抽走,放在一旁。
谢绍此人,一贯令人捉摸不透,刚刚哄得她卸下防备,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甚至不再多看她一眼,垂眸专注地喝起了茶。
谢眇深吸一口气,抚平心底莫名的躁动,问道:“这群刺客,查出什么没有?”
“身上都处理的很干净,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兵器也五花八门,符合山匪身份,从首领身上找到了这个。”
谢绍将一枚令牌递给她。
令牌是金包银制式,正刻“两仪”二字,背面刻有两柄交叠双刀,一长一短。长刀环首青铜鎏金,长六尺五寸,刃细且窄,通身共九道引血槽;短刀横直,长四尺六寸,刃厚且宽,刀背开九孔,穿有九只玉环。这两柄刀,正是林青云笑傲绿林时惯用的兵器——金雀、玉麒麟。
谢眇仔细看了一番,道:“令牌是真的,但不可能是青云寨。”
“确定?”谢绍见她点头,放下茶盏淡淡地道,“你和青云寨有联系?”
“皇叔既已猜到,又何必问我?”
“陛下一向痛恨匪寇为祸山林。”
“别一口一个匪寇,那不过是朝廷强加给他们的罪名!”谢眇盯着他,冷笑道,“父皇究竟是不喜欢他们的身份,还是不喜他们不归顺于他?”
谢眇已故的外祖母、先礼国公夫人的母家,也是姓林。若论亲排辈,林青云该是她的舅父。林氏原是前朝簪缨氏族,只因前朝亡国之君荒淫无度,林氏先祖不愿助纣为虐,是以乞骸骨、归山林。
谁料奸佞当权,穷追不舍,势要对林氏赶尽杀绝,林氏只得缩踞北氓。未久,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林氏受众门客拥戴,建立青云山庄,开仓赈粮,多行劫富济贫之义举。然这支义军却被朝廷污蔑为匪寇,下令绞杀。可那时的朝廷外忧内患,自顾不暇,连发十二道檄文,却久不见出兵征讨。
林氏族众对前朝彻底灰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林青云的率领下火并边境十二寨,扯起金雀麒麟旗,成就了日后威震八方的青云寨。而那个时候,谢眇的外祖母早已嫁予青崖城主燕从南,育有一子一女,久居西境,与母族的往来已十分稀少。
青崖是镜楼国和尧国之间的一座小城,占据天险,易守难攻,百余年间始终是自成一派,不受任何一方势力辖制,有许多在各国犯险之徒会龟缩在此,寻求庇护,其中不乏大能者,因此虽是弹丸之地,却藏龙卧虎。
再后来,谢眇的皇祖父推翻前朝暴政,平定天下,屡次想收回西境青崖城,招安北境青云寨,遣使和谈。且不说青云寨与朝廷旧怨颇深,单是青崖城中就不知藏有多少朝廷通缉犯,在当时的众人看来,当这个倒霉使者还不如被发配边疆,而这份苦差兜兜转转,落在了当今天子、谢眇的父亲——谢晟头上。
那时,他还只是个无宠无权,空有一副好皮囊和翩翩风度的一个庶出皇子呢,偏就入了青崖城少女公子燕蕖的眼。未久,青崖归降,谢晟封王,而娶燕蕖所得到的这一份丰厚嫁妆为他此后夺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这一段前尘往事,史书中所记不过短短数行,“帝遣皇十三子谢晟为使,招降青崖,功成,晟晋亲王爵,封藩詹州,食邑三千,聘燕氏女为正妃。”
其它种种,早已不为人知。
四目相视,互不退让。
良久,谢绍才微微垂下眼,摩梭着玉盏边沿,“那林九是何人?送你入凌的侍卫中并无此人。”
谢眇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和青云寨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你也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清楚又如何?不清楚又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谢绍,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谢眇倾身凑近,一掌撑在他身后的车厢上,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我虽然同意暂时与你结盟,但只限在这回尧的路上。一旦到达帝京,你我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瓜葛!”
“我的事,你最好少问、少管!”
谢绍听到此话,眼神一点点暗下去,“此人内息深厚、武功高强,比之尧国三卫大将军也有一战之力,却甘愿在你身边做个默默无名的侍卫......”他沉声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谢眇失笑,手指顺着刀削般的颌线一路下滑,很轻、很慢,划过咽喉微微一顿,“谢绍,你知道么,当好一个质子并不像你们口口声声说的那样容易。刚到凌国时,我什么都不会,连刀都握不住,人人都嘲笑我,欺侮我。我和呼日打架,次次都浑身是伤,有时候夜里疼的睡不着觉,我就翻出你给我写的那些书信,看着上面一字一句的承诺,告诉自己,再忍忍。”
“七年,只要七年,我就可以回去了。”
“没过多久,你的书信渐渐少了,从三月一封到一年、两年都难得有一封。我告诉自己,小皇叔深得父皇信任,委以重担,他只是太忙了,绝不是把我忘了,他一定如约来接我回家的。”
“我学着握剑,不论寒暑,一天练七八个时辰,掌心的茧被磨破、又愈合,已数不清有多少层了。我苦练箭术,最初的时候,手指没一日不被弓弦割破,手臂也胀痛到抬不起来,可我还是忍下来了,一年间拉断了七张弓。”
“七年、八年、九年,你始终没有来!”
“某一天,我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不等了。”谢眇忽地掐住颈部最细、最脆弱的一截,感受着温热的皮肤下青筋搏动,一下快过一下,自嘲地笑道,“因为这世间没人会一心为我好,除了我自己。”
“唔......”谢绍闷哼一声,微微皱眉,月降香的气息将他团团包裹。
此香以腊月梅蕊间所积的初雪调制,前调清冷疏离,尾调却散发出一丝近乎轻浮的甜腻。明月本该高悬云端,不惹尘埃,它却偏用一“降”字点题,想必是天地清寂,高枝独倚太无趣,所以才有“嫦娥应悔偷灵药”。
为有情人,月亮也愿坠入红尘。
此时月降香与淡淡的血腥气融合,竟成一抹近乎诡异的冶艳。
谢眇被他的无动于衷所激怒,五指缓缓收紧,“谢绍,看着我!”
他睁开眼,谢眇的脸近在咫尺,而他整个人几乎被她囚禁在方寸之间,浓烈的月降香灌满七窍,近乎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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