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时恩记忆中，慈恩堂就是这般窘迫的模样，等她接手后看账本，果然穷的叮当响。她上门求布施，被讥讽，“瑾玉皇后早登天了，现在是赵家的天下。”

她一个个拜帖递上去，希望能求到些善款，让慈恩堂里的小孩吃顿饱饭。

京城的人家她都走遍了，纪时恩很喜欢拜访京中新人，“因为他们刚来，不懂行情，总是抹不开脸拒绝，这就让我能抠出一些钱来！”

说这话时她总是得意的。

第一次拜访余敏是在泰嘉七年，纪时恩多方打听，还是邵婉告诉她，“余敏，云州人，家里颇有资产，能在京中购置三进的大宅子安身，才学也不错。”

纪时恩两眼放光，“这是个大户啊，我得立刻登门拜访！”

邵婉叹口气，“他喜好美色，家中妾氏不少，你可得小心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纪时恩兴冲冲的回去准备行头。

她家里有传下来的前朝华服，虽然可能有些不时兴，但一套整上还是很唬人的。

纪时恩先递拜帖，余敏果然没有拒绝，她斥巨资租了辆马车前往余府，一身行头引得府中侍者侧目。

余敏端的是风流倜傥，见到纪时恩眼前一亮，“纪堂主，久仰久仰。”

纪时恩也对他行礼，“余大人，预祝你金榜题名。”

余敏一摆折扇，明明满脸得瑟，嘴上却谦虚道，“明年春闱，还没应试，低调低调。”

“余大人太过谦逊，坊间都传遍了你的才名，定能一举夺魁。”趁热打铁，纪时恩赶紧又恭维几句，让余敏心花怒放。

两人对坐品茗，纪时恩化身京城百晓生，给余敏讲述这历史人文和景点，还说，“这春日有学子春日宴、踏青宴等等，夏有赏荷宴、曲水流觞宴，秋有金秋宴、结实盛会，冬日寒冷，只有赏梅宴了。”

余敏听得起劲，“这京城宴会繁多，比云州要热闹不少。”

纪时恩笑道，“天子脚下，文心所聚，总会想要交流近日体悟。”

余敏琢磨着怎么拜访诸君，让他们带他玩呢，纪时恩适时的抛下鱼饵，“说来也巧，这近日要举办的曲水流觞宴，它主家正是我慈恩堂的恩客呢。”

“曲水流觞宴？”

“正是，会在城南的私家宅院举办，全京城有名望的才子都会到场，到时品酒作乐，还有雅乐相伴。”

这时有侍人端上些点心，纪时恩先看一眼，便有些挪不开，“这是哪家的点心？竟如此精致？”

余敏淡定的取用一个，“府中妾氏的陪房丫鬟所制，京城没有吗？”

暴殄天物的东西！

纪时恩小心翼翼拿起，尝上一口，确实不比京中铺面差，她道，“她要是能在京城开店就好了。”

闻言余敏皱眉，“内宅妇人怎可抛头露面，况且她还有奴契。”

纪时恩在心里偷偷翻个白眼，面上却道，“余大人家里藏龙卧虎，我在京城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余敏也是得意，让侍者去喊人见客，“叫小春把她手下那个点心丫鬟叫过来见见纪堂主。”

纪时恩连忙摆手，“不用那么麻烦。”

“欸，”余敏道，“见见，见见，小事，还是那个丫鬟的荣幸。”

纪时恩的手悄悄握紧了。

丫鬟虽做好吃的点心，人却很消瘦，像是一阵风就能挂没了。她的主人那个春姨娘也在她旁边，余敏斥道，“见的是丫鬟，你来干什么？”

小春对他殷勤笑道，“多日未见夫主，很是想念，这丫头能被夫主召见，与有荣焉。”

纪时恩看到她对那丫鬟时笑容都消失了。

余敏也吃这一套，将她搂到座位上，“虽是外客，但纪堂主也是女客，不碍事。”

春姨娘手执绢帕，抬眼打量纪时恩的脸，有些令人不喜，纪时恩抬手饮茶，觉得此行怕是要泡汤。

那丫鬟跪在一旁拜倒，“见过老爷、夫人，堂主。”

余敏颔首，让她起来站在一旁，纪时恩硬着头皮继续聊，“曲水流觞宴，余大人若是感兴趣，不如让时恩我引荐给主家，讨得一份请帖，在宴上扬名，也算是一桩美谈。”

余敏不置可否，手在春姨娘的发丝间穿梭。

春姨娘道，“这曲水流觞宴我倒是听说过，今年是王家三少爷主办，纪堂主与那三少爷相熟吗？”

与王家管家的婆娘熟算不算？

“三少爷不是初来京城？怎么就能担起这等重任？”

春姨娘便知纪时恩消息渠道甚是简陋，不屑的靠在余敏肩上，讥讽道，“纪堂主在这京都还需要多加经营呐。”

纪时恩不是没有化缘失败的经历，脸皮颇厚，闻言道，“受教，受教。”

又道，“换了三少爷又如何，这宴在京城，还不是要用京城的人马。”

她一番暗示，就等余敏上钩，却听春姨娘捂嘴笑道，“夫主爱花，你看这纪堂主像是什么花？”

余敏好生打量纪时恩一番，说道，“佛前白莲，纪堂主经营慈恩堂，善心善行，余某很是佩服。”

春姨娘面色一沉，复又笑道，“纪堂主也颇爱劫富济贫，在京中多有闻名呢。”

余敏笑道，“我还挺富的，纪小姐不如来劫我？”

纪时恩在对面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这是他们说好的吧，耍她玩？

“余大人太客气了，慈恩堂多年基业交由我手，都是虚名罢了。”

接下来几次下饵都被躲过，纪时恩鬓角有冷汗流下，只能告辞，“今日与余大人一见如故，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余敏一路送她上马车，在门口又是告辞一番，“不必多送，不必多送。”

余敏扶她上车，含笑道，“若是堂主愿意进某的内宅，定是一年一笔善款捐进慈恩堂，何苦让你这么辛苦。”

纪时恩笑容装不下去了，一脚将他踹开，“起开吧你。”

余敏后退几步，手将胸口的灰尘拍散，春姨娘扶住他，斥道，“不过是一贱妇，夫主何必在意。”

余敏支开她，自己走回府，还道，“点心好，多给我上点。”

身后的春姨娘不甘心的跺脚。

*

纪时恩将余府拉入黑名单，自此不再拜访。

泰嘉八年，余敏拿下探花郎，戴花游街，少年风流，满楼红袖招，府内更是姬妾众多。

纪时恩后来才得知那个做点心的小丫鬟在泰嘉七年冬投井自尽，再也尝不到那么好吃的小点心了。

余敏考中翰林院庶吉士，科举出生，算是清流，平日在翰林院编书打杂，前途一片光明。

可余敏风评却很差，不缺钱但是天天替人捉刀写文章，无论是权贵世家子弟还是清流文人，哪边给钱他都挣。

关键此人辩才一流，就像个难缠的讼棍，请他不是为了赢官司，而是为了不让对面请到他。

余敏在京城收获一堆爱憎，然后拍拍屁股外放任职去了，一个姬妾都没带，美名其曰到地再找更美的。

让满府姬妾咬碎了牙。

外放时余敏来见纪时恩，送来一笔救命钱，告诉她，“纪堂主，我的话一直有效，你考虑考虑？”

纪时恩将钱收了，将人踢走，“滚。”

她可没兴趣在余府做个看他脸色吃饭的妾氏。

余敏外任期间，竟然传出不少诗作，纪时恩也有耳闻，疑惑道，“这人不会找人捉刀写的吧？自己替人捉刀惯了竟也找别人替自己捉刀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种名作竟是出自他之口。

纪时恩惊呆了，反反复复看他的诗，“这要是他写的，我立马跳护城河，余敏不会被夺舍了吧？”

他还给自己起了个诨号——伽马居士，说是取自佛家，意思是能看透人心，也不知是什么马，竟能看透人心。

伽马居士的诗作传回京城，一时洛阳纸贵。

认识余敏的都道，“这小子在京城可不作诗，怎么外放时开了窍？”

他名声大噪，官运就很不错，被皇帝点回京，先是给自己侍候笔墨，后外放到户部，管土地相关事宜。

纪时恩没拜访过他，却在街上遇到过，余敏在排队买糖炒栗子，她凑过去看看是什么仙品栗子竟让他排队。

却见他盯着自己不放，纪时恩便只能打招呼，“余大人，好久不见。”

余敏竟然红了眼眶，“好久不见。”

纪时恩目瞪口呆，慌张道，“这这这，我也没来得及欺负你呀。”她确实动了偷他钱包的心思，但不是还没动手嘛。

余敏忍回泪意，接过糖炒栗子递给她，又对摊主道，“再来一份。”

摊主快活道，“好咧。”

纪时恩剥开栗子尝了，有些失望，“这也很平常嘛，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他道，“本就是很平常，只是有人喜欢，才不平常。”

“你喜欢糖炒栗子啊？”

余敏没回她，只是跟着她一起到了慈恩堂，“我一位故人喜欢。”

纪时恩将糖炒栗子散给慈恩堂的孩子，自己舔舔糖味洗了手，余敏叹口气，讲自己的栗子给她，“你吃。”

“你变了。”纪时恩接过糖炒栗子都觉得是不是下过毒，这余敏怎么如此好心？

余敏打量四周的环境，问她，“你一直住这吗？”

“这是我家啊，我不住这住哪？”纪时恩一想就很奇怪，“不对，你不是知道我是慈恩堂的吗？怎么不知道我住这？”

余敏也不藏私，告诉她，“我外任时撞到脑袋，记忆有损，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纪时恩把栗子咬的咔咔作响，“但你会作诗了。”

余敏点点头，“没错。”他很会背诗。

带着他逛完一圈慈恩堂，“这些孩子都是京中孤儿，也有暂住的没落脚地的成人。怎么样？大人有兴趣捐些善款吗？”

余敏并不会做生意，他当富家公子当习惯了，对经营之道并不擅长，闻言道，“我捐，月月捐，我的俸禄都给你。”

最后一句说得有些暧昧，纪时恩眯起眼，“你贼心不会还没死吧？”

余敏挠挠头，有些疑惑，“什么？”

纪时恩撇撇嘴，“忘记你不记得了。”

她搓搓手，凑到余敏面前，“余大人，你以前可心善了，说慈恩堂就是你的家，这些孤儿都是你的小孩，你一定不会不管的。”

余敏扶额，“别想诳我。”

“真的，真的，”纪时恩在余敏旁边转圈圈，“你真的这么说。”

*

泰嘉十五年，余敏来找她，“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时间，你别担心。”

纪时恩：我只担心钱能不能及时到。

面上却关心问道，“余大人出什么事了？”

余敏笑着摸摸她的头，“真像，你肯定在想我的钱还能不能到。”

纪时恩笑得心虚几分，“怎么会，我是真关心大人。”

“我没事，钱会到的，别担心。”说完他就走了。

纪时恩打听道，这户部的余郎中，竟然借之前大户打死老农案上书，预防土地兼并，进行土地改革。

余敏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投机取巧、贪财好色、阿谀奉承之辈，他还将府中姬妾送给各方，花名相称的几位比之花魁也不为过。

这种人，竟然也要为民请命？

朝堂一片哗然，这个小小的户部郎中算是做到头了。

在朝中掀起风暴后，余敏急流勇退，辞官归乡，回到云州。

彼时太子还在代皇帝巡视各方。

太子赵怀释，在余敏看来就是大俞这盘阵的阵眼。世家强势，后妃中世家出身的妃子所生的皇子并不得帝心。

虽然皇上对对余敏笑得都比太子多，让人不由得猜测这是寄予厚望所以严格要求还是心忧不喜，不假辞色。

赵怀释一直在韬光养晦，平日并不如何出彩，甚少与朝臣交往，众人都对太子很是好奇。他的婚事也是一再耽搁。

余敏侍候皇帝文书时也曾与赵怀释碰面，赵怀释温和笑道，“余大人不必多礼，你的大作孤多有拜读。”

余敏只道，“拙作而已，不值一提。”

赵怀释背过手，“孤很喜欢这一句：‘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到凌云始道高。’余大人真是有才。”

余敏很看好太子，当然要拍拍他的马屁，连着夸了好几句，见赵怀释的脸色不太好看才停下。

哪知赵怀释对他印象更差几分。

而他的高光时刻，赵怀释又不在京，使得赵怀释知道他在云州也未有任何联系，摆明是不信任他。

余敏揣着密令去查土地兼并一事，京中都安顿好，三皇子府中有一侍奉茶水的茗香姑娘出自他府，技艺高超，很得皇妃喜爱。

等他准备回京的时候就会传信给茗香，让她适时的提醒三皇子，来云州看看。

这样他就能和三皇子接触，顺势回京，大俞没有皇子不能出京的传统。

结果太子代帝巡视途中遇袭，下落不明，有密令传来让他在云州附近寻找，赵怀释可能会在附近。

他一路探查，找到太子在外任职的门客，结果发现此人已身死，还是被东宫护卫杀的，用的剑法余敏熟悉。

他心道不好，应该是太子找上他求助，此人让太子陷入险境，太子杀死他后，定会深藏起来，再找他就难了。

果然，赵怀释无影无踪。

三皇子赵忱也到达云州，让余敏悄悄找到太子殿下，不要伸张。余敏还给赵忱写过功课，两人交情还行，这也不代表他能替赵忱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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