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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京月迷津渡(二十...

永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内侍担一座肩舆,沿着永道从西往东疾走。一位中年内监跟随在肩舆旁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停!”

肩舆一个急停,那内监对肩舆上高坐的年轻宫妃道,“虞嫔娘娘,到啦。圣驾今晚在前殿东阁,荀令君和圣驾在一处议事,又用了膳食,圣驾马上就要回后宫来。”

年轻宫妃下了肩舆,接过宫婢手捧的食盒,姿态娇柔地整理衣饰,等候在永巷道边。

“再像上次那样叫本宫苦等半个时辰,看本宫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内监满脸堆笑,“这次打听得极为妥当!眼见了圣驾出了东阁,往万岁门这边来了,奴婢才敢去叫娘娘。”

永巷东面尽头,万岁门在深夜里沉重打开。

灯火从东面透进了永巷。大片脚步声整齐划一地从远处传入耳边,回荡在永巷两边宫墙高处。交谈声却只有两人,远远随着风传来。

中年男子嗓音乍听来洪亮,但话音夹杂着气喘声,显得中气不足。

“和荀郎议事至夜里,之前说好的探望小皇孙,朕不食言。人安置在宣慈殿太妃处,来人啊,知会宣慈殿,把孩子叫起给荀郎看看。”

夜风里传来从容舒缓的应对嗓音,仿佛山涧流淌的清泉,“臣身为外臣,实不该夜入万岁门。”

元帝哈哈大笑,“朕放心荀郎的品性。皎月无尘,朕听得多了。荀郎,朕倒要劝你一句,红尘好!红尘多美人,荀郎二十六了还未婚娶,朕怕你出家啊。”

开道宫灯映亮前路,路边等候的美人提着食盒迎了上去。

“陛下——”

灯火映亮了来人的面容。前方朱色龙袍常服的皇帝四十出头年纪,年轻时悍勇,老了眉眼间依旧残留几分彪悍武人之气,但毕竟年纪大了,身材开始发福,年轻时的悍勇印刻在容貌五官间,转变成三分横生凶戾。

元帝身后半步之外,缓步走出颀长的男子身形,气质濯濯然松间月,身影修长如竹,寻常的绛紫曲领官袍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路边美人撒娇的嗓音叫了一半,骤然见了郎君如玉,嘴里依旧喊着“陛下”,眼睛却走神了一瞬,定在皇帝身后。

皇帝倏然沉下了脸。脸上挂着的笑

容消失了。

那美人走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提着食盒迎上来,娇滴滴地福身问礼,“陛下今晚回来得晚,妾等候已久——哎哟!”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皇帝沉着脸,原处站着等美人走近,冷眼瞧她行礼到一半时,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小腹间,重重地把人踢飞了出去。

耳边传来砰的闷响,美人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逐渐出现了一摊血泊。

“贱人!”元帝怒喝道,“朕和朝廷重臣说话,谁让这贱人上前打断了?来人,把这贱人拖走!”

几个内侍缩着肩膀小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口鼻流血昏迷的虞嫔拖走,原地留下一滩凌乱血迹,无人敢问一句拖去何处,要不要延请御医医治。

元帝发泄尽了怒气,脸上又挂了笑容,回身继续和蔼地说,“圣人说得好,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叫荀郎看笑话了。宣慈殿离永巷不近,要走上一段路。但朕每次探望太妃,都是徒步前去,以尽朕的微末孝心、有劳荀郎陪朕多走点路。”

荀玄微视若无睹地跨过地上血迹,“陛下抱病之中,依旧坚持徒步探望太妃,不用步辇。对太妃的孝心诚意动天。”

元帝阴沉的眉头逐渐舒展,感叹道,“不敢说孝感动天,只愿上天降下福泽,保佑我大炎朝国祚长存。唉,朕那逆子,若能有朕的半分侍奉孝心,朕夜里睡着都要笑醒!”

空步辇在前头开道,天子仪仗前呼后拥,灯笼照亮百步外的宫道。

话题既然提到了太子,荀玄微顺理成章地关切询问,“东宫在太极殿外已经反思半日了。京城春日天气难测,白日炎热,夜里却又寒凉,莫要损伤了东宫贵体才好。”

“让他跪!”元帝恨声道,“长长记性!一个小小的东宫都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将来如何领天下!”

走几步,穿堂风刮过身侧,京城三月的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夜风里带了寒意,他突然停步问身边近侍,“太极殿外头风大,太子手边可有御寒的披风?”

中常侍回禀道,“宣城王殿下掌灯时送去了披风。”

元帝脸色稍霁,唔了声。

荀玄微走出两步,状似随意地接了句,“傍晚臣入东阁前,路过太极殿外,眼看到宣城王遣人给太子殿下撑

伞。下午日头烈还好未曾晒伤了东宫贵体。”

元帝的脸色更加和缓赞许地点头“宣城王是个实诚孩子。太子对他这个兄弟不算好他还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好好多年伴读的情分还在。朕甚是欣慰。”

永巷过宣慈殿的距离确实不近众多脚步声沿着宫巷回荡宫灯映亮前后百尺。

元帝陷入漫长的思索中半晌沉沉地道了句“荀郎你觉得这次小皇孙出事幕后主使当真是东宫里那群女人?”

荀玄微跟随在圣驾身后半步直到走出了宫巷什么也未说。

元帝诧异停步问“为何不答朕?”

荀玄微跟随停步依旧在元帝半步后“不可说。”

元帝若有所悟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你啊你啊又是‘存疑而无据不可论是非’那套?现今不是闭嘴做君子的时候。朕让你说你心里有什么揣测想法尽管说。”

天子仪仗走过永巷北入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在夜色里。仪仗又改而往东沿着流水岸边缓行宣慈殿在不远处了。

早已有人提前知会了迎驾宣慈殿大门敞开四处烛火亮堂堂的映出殿门外远远地望去周围夜色也被映亮了。

荀玄微的视线盯着那处殿室。

声线却依旧是不急不徐的。

“陛下催促臣不敢不答。但只是疑心并无任何证据。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若是冤枉了无辜之人岂不是臣的大错。”

“以往你每次都是如此说法。”元帝笑着摆摆手“说是无凭无证宁可放过不可错杀。但荀郎啊你心思缜密以往朕催促你说十有八九是对的。朕知道了先顺着你的揣测把嫌犯抓捕了再慢慢寻证据总不会错哈哈!小皇孙被害之事你心里有何想法速速说来。”

“那臣就斗胆直说了。小皇孙之事乍听简单似乎是东宫妻妾倾轧相争引发的祸事。但仔细推测却又不那么简单。兰陵萧氏和太子妃素无仇怨太子妃想要害了小皇孙有的是法子为何偏要牵连到司州刺史萧昉身上?”

“萧刺史此次运气好

元帝虽还笑着,眼神里显露冷酷。

“萧昉如果纵容麾下轻骑践踏了小皇孙,朕虽惜才,也容不下他了。小皇孙这次有惊无险,萧昉也有惊无险,他运气不错。不瞒荀郎,朕看不惯东宫里养着的一帮子门客。那帮门客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难保太子妃这次的荒唐念头,不是他们撺掇而来!朕有意替太子清理他的东宫。荀郎意下如何?”

荀玄微又不应了。

跟随天子仪仗走出巷道,灯火明灭,映出他直视前方的平静眼神。宣慈殿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了。

元帝回身打量他神色,再次哈哈地笑起来。

“荀郎不赞同。朕知道你的意思,东宫那帮子门客只知道陪着太子四处游猎玩乐,没本事撺掇太子妃。撺掇太子妃的另有其人。”

“是。太子妃意图谋害小皇孙,背后协助筹划之人意图谋害萧刺史,若事成,一石二鸟,各得其利。”

荀玄微平静地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又何必迁怒至东宫众多门客。”

元帝脸上挂着的笑容再次消失了。

“朕才提拔萧昉多久?他身上司州刺史的位子,多少人眼红惦记着,不好担啊。”

他沉沉地道了句,脚步往前缓步走出三五步,忽然停步,怒喝一声,“平卢王在何处!”

这一声骤然怒喝,仿佛平地起了惊雷,周围内侍无不吓得浑身哆嗦。

中常侍颤声回禀,“平卢王殿下在……在太极殿外,陪伴……陪伴太子殿下……”

元帝咬牙笑,“圈了他几个月,朕以为他老实了。才放出来几日,看他日夜往宫里跑,朕又以为他老实了!后来听闻他每晚都是先去朕这处侍疾,又往东宫那处钻,朕还在想为什么……呵,原来还是惦念着司州刺史的位子!这竖子,利欲熏心,连他亲侄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勃然暴怒,厉声喝道,“来人啊,传朕令下去,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平卢王接替太子,继续在太极殿外跪着!”

天子之怒如平地惊雷,周围内侍颤栗拜倒了一片,齐声领旨,传旨内侍一溜烟地奔去太极殿方向。

元帝深深呼吸几次,挤出一个笑容,“又让荀郎见笑了。走,朕带你去探望湛奴。”

左右敞开的宫门外,宣慈殿内所有女

官带全殿宫婢内侍出迎。

宣城王元治领着羽林左卫护卫在殿门外,跪倒迎圣驾。

元帝见了向来懂事乖巧的侄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过去亲切把人扶起,“阿治起来。”

正欲往门里去,元治犹犹豫豫抬手一拦。

“陛下稍后片刻,太妃领着湛奴已经睡下了。臣已经命人抱湛奴出门来——”

元帝今夜连发几次狂怒,元治抬手一拦,落在他眼里,眼前向来乖巧的侄儿也变得可疑起来。他脸色骤然阴沉,挥开元治的手,反而大步往殿门里走去!

元治脸色顿时一变,就要追过去,荀玄微从身后抬步迈过门槛,两边肩膀交错的同时,荀玄微侧身,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殿下稍安勿躁。”温声抚慰的言语里隐含告诫,“今夜陛下心绪不佳,殿下担着护卫职责,安心在殿外等候便可。”

元治哪能安心在外等候。

西偏殿里藏匿的白鹤娘子,如今正明晃晃地跪在广庭中央!他一眼惊为天人的小娘子,满身血气,身上藏了匕首入宫!

他如今和荀玄微生死结盟,共谋大事,荀家九娘怎能在他眼皮子下出事?

元治心烦意乱,恨不得躲回自己的桃枝巷小宅子里去,沮丧道,“荀君,快进去看看罢。”

——

天子驾临,庭院里火把映得四处亮如白昼,阮朝汐端正长拜。

白鹤娘子长拜在她身前。白纱布层层包裹刀割伤的面容,此刻又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冷光眼眸。

元帝路过的脚步略停,黑夜里白纱覆面过于显眼,他无意中打量几眼,越看越惊疑,原本走过的脚步又转回来。

“三娘?”

白鹤娘子端正拜倒,“妾在此。”

元帝震惊问,“三娘为何在太妃住处?”

火把光芒下,白鹤娘子缓缓抬起了脸。

与平常并无不同的一双动人秋眸下,血水点点滴滴洇出了白纱,众人齐声倒抽一口冷气。

白鹤娘子抚摸自己的脸颊,冷冷道,“妾为何在此?那要问皇后娘娘了。妾被哄骗进宫,又栽了谋害小皇孙的罪名,强压着于认罪书上画押,若非侥幸躲在太妃这处,今夜已伏诛。”

元帝惊怒交加,厉声道,“她敢!

大步过来,就要摘下覆面白纱查看。

白鹤娘子剧烈地避让开。

她重新大礼拜倒在地,把受伤的面容深深躲藏在阴影里,声音里显出几分凄凉。

“妾容颜已被刀毁,若陛下还顾念着昔日情谊,给妾留存最后的几分颜面。求陛下……莫揭面纱,切勿当众袒露妾残毁的脸。

元帝的脚步停在原处,极度愤怒之下,急促的气喘声蓦然变大,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拂袖转身大步远去。

天子仪仗慌忙转向,众多内侍和禁卫跟随天子去远的方向奔跑而去。

阮朝汐从青石路边抬起头,盯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他笔直往南走了。应该去南边殿室找害你的人。回去歇着罢。

她搀扶着白鹤娘子起身。

白鹤娘子起身后,声线里的凄凉也褪尽,极淡漠地道,“皇后不会有事的。他们多年的结发夫妻,闹了多少回了,夹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毁了多少性命,最后还不是现在这样?

她拍了拍阮朝汐的手,“我只求脱身。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哭声。小皇孙于酣梦中被吵醒,元帝却走了,小皇孙睁眼便对着满庭院黑压压晃动的人影,四周灯火刺目,奔跑远去的脚步声响彻耳边,吓得尖利大哭,“阿娘,阿娘!

杨女官无奈把小皇孙抱给阮朝汐,小手臂立刻紧紧地搂住了她。

“嬢嬢,幼童抽泣着喊,“阿娘呢。湛奴要阿娘。

阮朝汐低声哄着小皇孙。

四周为了迎驾而过于明亮的灯火逐渐熄灭了,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走来。

她感觉到侧边注视的视线,抱着小皇孙望去,荀玄微站在广庭的青石路边,大片松柏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幽深眸光于暗影中凝视着她。

那眼神复杂难辨,里头裹挟了太多难以言明的浓重情绪,对视的瞬间,阮朝汐只觉得心里骤然抽搐了一下,痛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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