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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云间故人来(四)

‘云间坞’顾名思义,修建在高耸山峰之中,半山腰云间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二十丈高的坞墙以巨石砌成,围绕险峻山头修建,把整个坞壁围拢在里头,西北两面直接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只有通往山下小路的方向开了一道门。

牛车到达时,高大的铁箍厚木门已经两边打开,露出一条碎石铺成的蜿蜒长道。

长道两边,被坞墙围起的地界内,山势平缓起伏,显露出大片开垦屯田。新长成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弯细杆,众多佃户身披蓑衣,正在冒雨抢收庄稼。

小童们纷纷停下脚步,吃惊盯着眼前金灿灿的稻田。

这是如今荒蛮世道间极罕见的丰收景象。因为太少见,显得格外突兀而不真实,小童们怔忪盯着,一个个眼睛都瞧直了。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隔着大片稻田的更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家连着家,户挨着户。不拘是草棚泥瓦,还是石墙砖屋,至少都有容身之处。正是傍晚饭点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

初秋细雨里,农田里干活的佃户们也纷纷直起身,抬手抹把雨,好奇地瞧一眼列队走过田埂的十几个小袍整齐的童子。几个下田送饭的娘子聚在一起,说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阮朝汐站在田埂边,又是新奇又是迷惘。

从她记事起,便是在一片混乱中过日子。中原到处都是割据势力,今日这家称王,明日那家称帝,今年朔州的军队南下打并州,明年并州的势力壮大,便往东边打青州,往西打凉州,各方豪强混战一气。

阮朝汐跟着阿娘东奔西走,过惯了逃难日子,极少在同一个地方安稳待过半年。她见惯了路边躺倒的饿殍,劫掠一空的村庄,踩过大片抛荒的农田。却极少看到这般安稳平和的景象。

对着眼前展现的人世间难得的烟火气,阮朝汐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走过了大片黄灿灿好收成的稻田,她还不舍地频频回望。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啪”,脑门上不轻不重挨了一记羽扇横拍。

杨先生摇着羽扇走在她身侧,“看够了没有,阮阿般?你落到队伍最后了。”

“……是。”阮朝汐揉了揉额头,快步走回队伍中间。

石道穿过大片屯田,

越往前走越靠近坞壁的中心地带两侧农田逐渐减少前方出现了一些青瓦宅子石道加宽

长街远处出现了一座青瓦搭建的气派大宅。云间坞里极罕见的深宅大院门口置一对威猛石狮子高处挂匾额周围建起一道粉白围墙和其他民居隔开。

大宅两扇清漆阔木门左右洞开露出门内一道照壁不见其他人影。

杨斐领着十几名小童走上门前三层石阶抬手一指大门口高处悬挂的匾额。

“此处乃是云间坞的正堂用于处理坞内事务。大门轻易不开。”

“坞主在云间坞时此处用于会见外客。正堂大门开即是迎接贵客的意思。杨某今日做主带你们从大门进去一次。以后有事外出记得从东西两边的角门出入。”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阮朝汐学着杨先生的模样撩开小袍子抬脚跨过正堂大门的高门槛。

“郎君是不是住在这里?”前头有小童好奇发问“那我们今日就能见到郎君了?”

杨斐抬手敲了多嘴的小童脑门一扇子。

“即便郎君住在此处你们以为自己想见就能见着了?”他背着手施施然往里走“想太多。”

“还有你们只是刚入坞的童子随其他诸人称呼‘坞主’即可。等你们有本事再留几年住进了荀氏家臣的南苑才能当面称呼一声‘郎君’。切莫叫错了。”

宽敞前院人来人往东西两边廊下都是过来办事的人有执刀看守的部曲有伏案书写的书吏几个文士打扮的幕僚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阮朝汐跟随队伍踏上步廊穿过两道部曲把守的院门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四名少年从长廊尽头迎出来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年纪穿着统一利落的青色窄袖袴褶袍脚下踩乌皮靴腰间挂着长木棍。年纪较大的两人已经束发略小的两个左右扎着双髻。

最大的那名少年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身量已经长到成人无异俊眉修目领着少年们过来行礼“杨先生路上辛苦。”

“好说。”杨斐指着身后一排十几个小童客气道“今年招募入选的童子十二人都在此处了。劳烦清川带进去安置。”

又转过身来,指着最年长的束发青袍少年,对身后好奇打量的小童们说,“你们面前这位,姓霍,双名清川。早你们五年被选入云间坞,天资卓成,已被攫为荀氏家臣,跟随坞主左右。你们今后在坞里的起居听他安排。

杨斐抬手点了点面前的四名少年,笑叹一声,“年年选拔,年年劣汰,五年只留下了四人。诸位童子,努力上进啊。说罢背着手悠然转身原路离开。

被丢在回廊里的十几个小童面面相觑:“……

四名少年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等杨斐的背影走远了,这才直起身。名叫霍清川的少年清点了一遍人数无误,面上没多余表情,只简单地说,“按年纪列队。年纪最大的在前。

被杨先生几句话严酷敲打的小童们,从正堂大门进来时的兴奋劲全没了,一个个耳边都哄响着那句“六年只留下四人……迅速在长廊里排成一列长队。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站在队列第一,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一个。

排在第二个的是吴雁子。他只比李豹儿小半个月。

阮朝汐今年十岁,月份比吴雁子小两个月,排在第三个。

陆十比她小了半岁,排在她后面。

霍清川领着其余三名青袍少年,从队头的李豹儿开始,挨个打量。

他是少年里最年长的,性情并不热络,每个小童面前只略停片刻,记住了相貌,简短问询一两句。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李豹儿个高胆大,毫不畏惧地对视,“李豹儿。俺力气大,可以单手举百斤大石头。杨先生夸俺筋骨非凡。

霍清川点点头,走到下一个,继续盘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吴雁子。俺跑得快。乡里跑得最快的就是俺了。

……

走到阮朝汐面前时,霍清川惯例问:“叫什么名——脚步忽地一停,已经到了嘴边的字句硬生生顿住了。

他盯着面前殊色精致的眉眼,挑眉,“女娃娃?

阮朝汐:“……

阮阿般是个穿小郎君袍子的小娘子,虽说同行的童子们不知情,但杨先生和荀郎君都知道,逃难被救出的百来个妇孺也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着阿娘临终

前的严厉叮嘱,阮朝汐坚持不肯脱她阿娘一针一线缝的小袍子,不肯承认自己是个需要遮遮掩掩躲避山匪的小娘子。

但是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当众被挑明出来,还是两码子事。

阮朝汐绷紧了小巧下颌,顶着四面八方盯过来的各色视线,不吭声。

不承认,不否认。

霍清川身侧,一个生了双潋滟桃花眼的高挑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插嘴提醒,“霍大兄,周屯长昨日带了句话过来……”

霍清川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周敬则的提醒,“说的应该就是她。”

视线挪开,不再追问她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惯例询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阮阿般。”阮朝汐绷着脸答,“不知道有什么殊才。”

霍清川:“……”

他放弃了继续询问,默然往前跨步。

才走出一步,脚步却又顿住了。视线这回盯住的是唇红齿白、长得嫩生生的陆十。

问得还是那句:“女娃娃?”

陆十正在瞧热闹,热闹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分辩,“我不是女娃娃……”

霍清川紧盯着陆十,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按照年纪排列的十几个小童,个头当然前高后矮,到了陆十这儿却突然凹下去一块,仿佛倾斜坡地莫名被人挖了个坑。

“快十岁的男童,这么矮?”霍清川疑心大起。

前头阮阿般的相貌更为姝丽,但眼前这个陆十,无论是相貌个头还是说话,也像个小娘子。

杨先生把今年这批小童交给他看顾,若是闹出了意外,他需要担责的。

其余三名少年走近,把陆十从队伍里提溜出来仔细查看。霍清川皱眉说,“周屯长昨日带话过来,只说有一个特殊情况,没说有两个。”

旁边生了双桃花眼的少年左瞧右瞧,越看陆十越像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提议,“刚才那个肯定是了。这个不确定是不是。要不然把娟娘叫来吧。叫娟娘脱了他的裤子查验……”

陆十雪白清秀的小脸蛋上露出崩溃的神色。

堂堂正正的小郎君,被怀疑是小娘子。与其被一个陌生女子领走脱裤子验身,还不如当着一众男童的面直接脱裤子。

陆十挣扎着不肯被带走验身,索性往下一扯腰带,直接把裤子脱了。

当众遛鸟。

霍清川瞧了个清楚,哑然摆摆手,吩咐其他少年退后,陆十重新入列。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陆十沮丧地扎裤带,“陆十。殊才……或许是长得好?杨先生说,我原本是不能入选的。但坞主吩咐今年着重挑选相貌出色的小童,我就被选进来了……

周围童子们捂着嘴偷笑。

“……霍清川放弃了询问,默然往前跨了一步,继续盘问下个小童。

四名少年走在前头,带领着十二名小童往后院安置。小童们排成一列,规矩地垂手跟随行走。

他们被领去的院落是绝好的一处院子,庭院空阔,草木葱茏。粉墙边栽种着几排红彤彤的枫树林,乍看仿佛天边的火烧云落进了院子里,秋雨都挡不住那抹明艳嫣红。

鹅卵石子路蜿蜒曲折,刻意铺得弯弯绕绕。

绕过一小丛竹林,路过人工开凿的鱼塘,前方朝南方向现出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长檐歇山顶,四角蹲着脊兽,窗棂雕刻出五福图样,隐约透出屋里的长案短榻屏风等摆设。

小童们精神大振。

之前进大门时多嘴被杨先生敲过脑袋的小童,是年纪排第二的吴雁子,被羽扇敲了一次脑袋还不长记性,又惊喜地插嘴问,“好大,好气派!是给我们的住处?

前头带路的几个少年同时哼笑一声,却都不说话。

霍清川微微一笑。

“眼光不错,确实是顶好顶气派的大屋。别的不说,单是窗纸就用了两层,里层用的是薄而透光的云母片[1],云间坞附近寻不到,专程从荀氏庄子运来一车。外层糊了一层防蚊虫的碧纱,经纬细密到指甲伸不进。

话说得委婉,但是个人都听得出,这么好的屋子,不可能是给他们准备的。

果然,霍清川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郎君自用的主院。给你们准备的住处名叫东苑,要从主院东边的小门进去。东苑也不错的。

吴雁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走过那三间气派大房的时候,所有的小童都偷偷斜乜着眼角,去瞧那据说格外透光的双层窗户纸。

阮朝汐也伸长了

脖子猛瞧几眼。透光不透光她看不出,外头一层防蚊虫的碧色细纱是真的。

几名少年带领他们穿过庭院,东边围墙角落开了个小门,直通另一间跨院。

这间跨院占地也不小,就是没了竹子,枫林,地上也没有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子路,跨院中央一大块夯实的平坦沙地,角落里摆放了两列木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刀木枪。

阮朝汐原以为,给十二个小童准备一处跨院,两三间大房,四五人睡一处大通铺,已经算上好的待遇了。

等进了跨院,她才赫然发现,这处跨院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朝南方向有三间青瓦大房,东西朝向各有一间厢房,两间耳房,统共有九间屋舍。

三间坐北朝南的宽敞大瓦房,每间安置两人。东西较小的厢房和耳房每间安置一人,正好安置十二人。

中午开始下的秋雨始终未停,十二个小童挤挤挨挨地站在檐下,在细雨里听候安置。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最先被叫到名字,安排去了东边左耳房。

年纪次小的被安排去了东边右耳房。

天色渐渐按暗下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里,年纪最小的四名小童被安排去了四间耳房。

下面却跳过了中间几个,叫到了年纪最大的李豹儿。

六个男童被安排去了三间坐北朝南的大瓦房。

天色黯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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