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巷邀约这日是个好天气。白鹤娘子清晨便来了。
阮朝汐如今知晓了她的难处。她在宫里的淑妃位份还在,逢初一、十五,固定要去宫里给皇后问安。
天子身上有旧疾,开春之后,旧疾复发。她虽说是入了佛门的方外之人,天子于病榻传召,却也要随时入宫侍疾。
“昨日才传召了我去侍疾,今日应该不会召了。”
桃枝巷前后三进,在京城算是极小的宅院,胜在布置精巧。白鹤娘子和阮朝汐手挽着手,踩着满庭院的白沙入座,在满眼的京城春光里,露出隐约疲倦的神色。
“他从前南征北战,年轻时不爱惜身体,落下满身的旧伤。前两日下雨,他疼得夜里睡不着,在宫里大发雷霆,鞭死了两个随侍内监,满地都是血……那场景实在不堪。”
阮朝汐默然听着。
谁也未提起“他”是谁,两人也都心知肚明,都知道‘他’是谁。
阮朝汐安抚地握了握母亲的手,给她斟了一杯酒,双手奉过。“母亲请用。”
白鹤娘子欣慰地笑了。
接过酒杯,嗅其香,品其味,浅抿了一口,“这是京城里女眷惯用的梅酒。至少三年陈了,好酒。阿般,你也尝尝。”
阮朝汐举杯,两边轻轻碰了下。
“趁着今日相见的机会,好让母亲得知,我近期就会离开京城。”
白鹤娘子极度的震惊意外,声音发颤,“这才留了几日?!”
阮朝汐抿了一口香甜的梅酒,“母亲也知道,我并非荀家九娘。只是挂个名头,暂住在青台巷。”
“我知晓。”
“宣城王也知晓了。他不知从何处查出荀九娘早已亡故,直接问到我面前。再不走,只怕拖累了荀氏。”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道,“姓元的无一个好东西!”
“三五日内就会走。所以还请母亲加紧安置我阿娘的衣冠冢。”
“在加紧安排了。早上荀令君也来问过,一两日内便好。”白鹤娘子不悦道,“不过是个女婢,哪里值当你整日阿娘阿娘的挂在嘴上。”
“她是我阿娘。”阮朝汐坚持,“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恩。母亲再也不要整日说阿娘了。若无她,便无我。设立衣冠冢时,我
要行大礼祭拜。
白鹤娘子叹了声,“性情固执,不像我也不像你阿父,倒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性。两人对饮了一杯。
阮朝汐放下空杯,“我阿父是什么样人?
“哼,男人。
白鹤娘子的酒量比阮朝汐海量得多,自斟自饮喝完了面前的整壶梅酒,白蝉快步奉上第二壶。
她当女儿的面嘲弄,“你阿父,不过又是背负着国仇家恨出奔,把后院妇人留在京城的那种男人。你只需知道谁是你阿父就可,不必再提他。
一墙之隔的前院,宣城王已经入座。一汪莲池活水蜿蜒流过院墙,水面放大了周围的声响,荀玄微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殿下光临寒舍,不亦乐乎。
元治羞涩地笑了笑,“得荀君相邀过府畅谈,才是小王人生一大乐事。
后院的阮朝汐和白鹤娘子同时停下了说话,只喝酒赏景。
目光偶尔对视时,白鹤娘子脸上露出怜惜不舍的神色,抬手情不自禁抚摸她的脸颊。阮朝汐冲母亲微微而笑。
白蝉捧着托盘走近。
两具清漆托盘里,各自铺一层厚厚的白沙。白蝉把托盘放在对坐的母女面前,无声地做了个书写的动作。
前院有客,后院不方便说话,她们母女可以在白沙上写字交流。
前院响起了宣城王的嗓音,“今日只见荀君,不知贵府的九郎和九娘可会入席……
“春日正好,九郎带九娘出游了。
元治怅惘叹息,“哦……
阮朝汐抿了抿唇。人一邀便至,登门便问起她,纠缠之心不死。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写下,“狗元贼,大小无一个好东西!竟敢惦记我儿!
阮朝汐的唇边细微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她拂过白沙,把这行大不敬的字抹去了。
前院寒暄罢,开始敬酒闲谈。酒过三巡,元治借着三分醉意,直接提起了心里惦记至今的事。
“小王前些日子在桃林偶遇九娘,见春光大好,邀约踏青,九娘应诺了小王的邀约。小王随身带来了请帖,不知荀君可否转给贵府九娘。
阮朝汐侧目。他还真的当着荀玄微的面说出了口!
荀玄微的声线
并不见异样。二两拨千金轻松带过。
“承蒙殿下厚爱荀某代吾家九娘谢过殿下相邀。唔请帖未见署名不知贵府哪位女眷邀我家九娘?”
元治沉默了一阵。
再开口时他显然生出了怀疑想旁敲侧击“荀九娘”的假冒身份
“荀君五年未回豫州。去年回豫州时忙于公务难道过家门而不入并未回返荀氏壁?”
“去年回豫州大部分时间身在云间坞殿下去年在豫州亲见的。荀氏壁回去了两三日亲友同僚接踵而至日日宴饮不休竟连母亲也只见过一面。”
“难怪难怪。那贵府九娘在荀氏壁时想必荀君是少有机会见面了……”
但不等他想好如何开口旁敲侧击荀玄微轻描淡写把话题扯开了。
“荀某不慎伤了手在家中懒怠几日。两耳未闻朝堂事殿下两日前遭逢的意外昨晚才听说。荀某深感震惊之余即刻在家中设席向殿下赔罪。”
前院沉寂了一段时间话题果然被轻轻巧巧带走了。
“此事和荀君无干荀君何罪之有!”
元治原本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声音冷沉了下去。
“只怪小王……无权无势空顶着个王爵手里两千禁卫原本以为足够用了遇事了才知只是唬人的名头。呵不顶用。”
“殿下过谦了。麾下两千禁卫掌管南门宫禁防务殿下深得天子信重如何算是无权无势?两日前的意外听闻太子殿下只是喝多了酒。”
元治骤然激动起来“所有人都是如此说辞怎么荀君也如此说!他喝多了酒就可以殴打兄弟?!那我今日也喝多了酒我可不可以闯入他的东宫把他从卧榻拖下饱以老拳事后托人轻飘飘说一句对不住我喝多了酒!还请兄弟莫要计较!”
“殿下受委屈了。只是此事牵涉了东宫哪怕只是私下泄愤几句传入旁人耳中于殿下不利。东宫酒后四处寻衅殿下入夜后莫在宫里停留在京城多备几处宅子莫让东宫轻易寻到便是。”
元治苦涩道“荀君又在劝我了。太子乃是储君我等乃是臣民君臣纲常远在亲族血脉之上我连亲兄弟都不是只是从兄弟没什么好说的听荀君的劝
心尖上一把刀,忍!”
前院也不知上了什么烈酒,七八轮喝下来,元治说话带了明显醉意,不再顾忌什么。
“族里那么多兄弟,为何偏我和他生在同年。其他的兄弟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被欺辱了忍忍就罢了。我……我从小就是他伴读,日日受他欺辱,好容易今年加冠了,皇伯亲自给我加的冠,两千禁卫给了我,我以为从此我算是个人了!”
他情绪越说越激动,竟然当着荀玄微的面呜咽起来。“我不是人,只要有他在,我在他面前从来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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