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牛嘶鸣,大车狂奔,车身剧烈摇晃不止。
一路毫不客气撞飞了十几骑人马,后面的追兵不敢再绕到牛车前方阻拦了,数十骑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显然追兵心存顾忌,不愿伤了他们,始终没有放箭。钟少白心里有了三分底气,抓着车窗木,在黑暗里放声大喊,“阿般!听过赵子龙的典故吗?”
“赵子龙哪个典故?长坂坡七进七出?”阮朝汐蹲在杂乱箱笼中间,放声喊回去。
“就是长坂坡七进七出!为什么重重围兵中竟让他逃了出去?因为曹魏公下令要生擒!追兵束手束脚!阿般,咱们今夜像不像?”
阮朝汐回望向黑黝黝的来路,“荀三兄的追兵到现在紧追不舍。晚上山道那么黑,他们怎么笃定我在你的车队里?天下那么多路,为什么每次都撞上他!”
“想那么多做什么,先过了眼下这难关要紧!”钟少白打量前方越来越稀疏的树木,“我们要出山林了。这里有许多野山林,人钻进去极难寻的。等下我找个妥当地方把车停住,部曲带食水跟着我们,我带你去山林里躲避几日,等外兄找不到我们走了,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阮朝汐把过于宽大的长裙摆捋起,握在手里,“好。”
后方的追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停止了突进包抄的意图,只远远缀着,和大车渐渐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阮朝汐眼看着后方的黑点越来越小,问钟少白,“可以跳下了么?”
“等等。车速太快了。跳下去伤着你。”钟少白阻拦。部曲收拢辔头,狂奔的骏马放缓速度。
钟少白探头出去打量地势。
“后面追兵速度慢了。兴许他们在等候传令。前头有个四岔口,四面都是野林子。我们在岔路口弃车,往四边都踩乱踩些脚印。即使再有追兵追到了岔路,总要分兵四路,往四处追。我们躲过去的可能更大些。”
阮朝汐有顾虑,“他们人多。同时分兵四路,也有好多人。”
钟少白蹲回车里,“外兄毕竟不是仇敌。半路意外撞上,追我们追不到人,他身上事忙,耽搁半日找不到,他就得走了。到时候肯定撤走好多人,只留下小部分继续搜索。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说得有理有据,阮朝汐赞同,“就这么做。”
后面追兵既然未跟上,货车便逐渐减缓速度,准备寻个合适地点弃车。
一路疾行到前方山道的四岔口时,阮朝汐感觉车速逐渐减缓,蹲在车里,小心地清理周围杂物箱笼,清点食水分量,只等合适的机会出现,钟少白让她准备跳车,她就要跳了。
钟少白蹲在车门边,探头出去,一双漂亮有神的瑞凤眼带了警惕四处打量,敏锐地打量四周。
马车出了山林,官道四岔口就在前方,四野都是黑黝黝的密林。他放眼四顾,正寻找平缓坡地准备跳下,前方部曲忽然惊呼出声,“郎君,车!”
钟少白的眼角里有个巨大的黑影从横次里闪过。
他心里剧烈一跳,来不及出声提醒,视线闪电般转向黑影处。
黑暗不见五指的山道四岔口,竟然有大车夜行。
右边横次里驶出一辆大车,车身沉重,车速不很快,车上显然载满了重物。
驾车的不知何人,眼看着货车行驶而来,不躲不闪,在部曲的警告大喝声里,继续往货车方向平稳撞来!
就在右方大车撞来的同一个瞬间,钟少白骇然发现,左方竟然闪过同样的巨大黑影。
几乎是同样形制的第二辆大车,在黑暗中现出了沉重身形,同样不躲不闪,从左侧往牛车缓速撞过来。
钟少白心神剧震!
“阿般!”他猛地窜回车厢里,在黑暗里四处摸索,摸到了少女柔软的肩头,不管不顾地把她往怀里一拉,自己肉身当做肉盾,扑过去覆在她身上,“当心——”
不等他来得及说出当心什么,轰然一声巨响。山林鸟雀惊飞。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在江海中陷入无边旋涡,耳边嗡鸣,失去了知觉。
————
一辆马车从后方官道平稳驶近,随行部曲手里的火把映亮了四岔口。
左右两辆重车夹击,货车早已被逼停在四岔口道边。
一道颀长身影下了车,缓步走过倒地的受伤马匹。
钟氏部曲们被赶进一辆车里看管。
驾驶空车狂奔了一路的李奕臣也被徐幼棠带过来了,绑了扔在路边,等候发落。
李奕臣是个体质强壮的少年郎,虽然空车翻倒了,人并未怎么受伤,在大
风里睁开眼皮,惊愕地注视面前缓步走过的郎君身影,展翅玄鸟的金绣图案被山风呼啦啦吹得展开,火把光芒里映着金光。
荀玄微越过四岔口,走到歪斜路边的货车处。南苑精通医术的莫闻铮也来了,手执烛台,从车厢里跳下来行礼。
“郎君,十二郎和十二娘都在车里。仆仔细查验过了,十二娘被十二郎护着,身上并无大碍,人在震荡之下短暂昏迷,应该很快会醒来。不过醒后可能会有头晕欲呕等短暂症状,因此仆斗胆做主,给十二娘用了碗镇定汤药,让她睡到明日再醒,症状会大大减缓。”
荀玄微颔首,“如此安排妥当。”
“至于十二郎……”莫闻铮顿了顿,“截停货车时震荡剧烈,有个箱笼从高处砸下,十二郎的右边胫骨骨裂了。”
“可能治得好?”
“没问题。”莫闻铮拍着胸脯允诺,“十二郎年轻,骨裂又不甚严重,安心静养,一个月足以痊愈。只要十二郎自己不胡乱折腾,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带十二郎回云间坞,在南苑里收治。钟氏部曲也一并带走。”荀玄微接过烛台,进了货车。
迎面见到的景象,让他动作顿住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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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闻铮学医多年,手脚动作极轻,除了移开箱笼,检验伤势,没有挪动车里两人的姿势。
荀玄微瞬时明白了莫闻铮那句委婉的“十二娘被十二郎护着”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蜷卧在狭小的空间里,人刚服下一剂镇静安睡的汤药,陷入了沉睡。浓黑睫羽覆盖下的紧闭双眸偶尔细微颤动,睡梦里并不怎么安稳。
钟少白昏昏沉沉地侧躺在她身边,人也被灌了镇静汤药,右臂完全展开,以保护的姿态把昏睡中的少女全然拥在怀里。
少年的肩背肌肉不显,显得单薄。但伸出手臂保护的动作极坚定,阮朝汐的脸埋在他肩头里,鼻梁挨着肩胛,距离极近。
两人以信赖的姿态互相依偎着。
荀玄微执烛台打量了片刻,对着紧密依偎的少年少女,不明显地拧了下眉。莫闻铮急忙过去几步,把两人小心翼翼分开。
昏迷中的少年被翻了个身,或许碰触到了伤处,□□出声。
毕竟是颍川钟氏的大宗郎君,莫闻铮半扶半抱着钟少白出了马车,连夜
救治他的腿伤。
烛台的亮光笼罩了整个车内。
以十五岁半的年纪而言,阮朝汐长得匀称高挑,纤秾合宜,应该是自小喝到大的酪浆起了作用。
锦绣长裙包裹着窈窕身躯,细绫制的足衣被车辆停止瞬间的巨大力道冲击得往下翻开一半,露出纤细柔白的脚踝。
荀玄微放下烛台,把翻下一半的细绫足衣往上拉,重新覆盖住洁白无瑕的脚踝,又仔细把阮朝汐身上凌乱的长裙摆整理好,倾身把她抱起。
四周灯火明亮,几名随他入京的家臣都跟随在左右。
荀玄微抱着阮朝汐下车时,用的是贴身横抱的亲密抱法,少女的脸颊往里,隔着衣袍紧贴荀玄微的胸口。
落入眼帘时,就连向来心性最为沉稳的霍清川也骤然吃了一惊。
路边倒着的李奕臣满面震惊,眼睛越睁越大,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用两边手肘支撑着就要猛坐起身,拼命要把嘴里的布吐出去说话。
“唔唔!”李奕臣呼吸急促,“唔唔唔!”
燕斩辰啧了声,警告地踢了他一脚,“傻小子别犯蠢。”
随即大步过来询问,“郎君,抓到的三个东苑傻小子如何处置。”
姜芝和陆适之两个本来可以趁夜走脱的。但眼看李奕臣驾的空车被逼停,又听说追到了钟十二郎的车,姜芝拖着陆适之主动自首了。
荀玄微的视线扫过路旁的李奕臣,脚步并未停歇,只问了句,“路边这个对十二娘确实忠心。姜芝和陆适之自首后,可有出卖十二娘的意图。”
燕斩辰摇头,“那两个只自首,蹲地上一句话不说。徐二兄稍微用了点手段,撬不开口。”
荀玄微脚下并不停歇,海澜色广袖和湘妃色长裙被山风吹拢到一处,依旧往自己的牛车方向平稳走去。
“他们三个身为荀氏家臣,却协助十二娘出奔豫北,原本应论罪驱逐。看在他们对十二娘忠心的份上,暂且留下。”
荀氏数百部曲清晨无声无息而来,在山道里蛰伏了整日,领着钟氏车队返程,浩浩荡荡地回到荀氏壁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前夕了。
荀氏壁的坞门外火把通明,同样人喊马嘶,一支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阮荻整夜没睡。
向来懂事
省心的十二娘说要去祭扫母亲坟墓,他原本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同意了。
午后他听说十二娘一个女婢也未带,自己出了坞壁。他惊了一跳,又遣人仔细去问,原来十二娘不是自己独去,而是带了几个家臣,又和钟十二郎的车队一同出的坞壁。
因为之前七娘偷跑历阳城的事,他开始疑心这回轮到十二娘淘气了。或许是十二郎那小子不声不响把人带去了哪处游玩。
此事宣扬开了有损女儿家声誉,不好大张旗鼓,他只得耐心坐等,只等着突然不懂事的少年少女玩够了自己回来。
谁知等来等去,到了后半夜,十二娘依旧毫无踪迹。
阮荻的心猛提到了半空,他不得不怀疑他们并非私下出去游玩,而是车队半路出事了。
就在他准备车队,准备天明就出去寻人的当儿,荀玄微的部曲护送着钟氏车队浩浩荡荡回返荀氏壁。据说人一个不少,全寻回来了。
阮荻大喜过望,立刻过来清源居等候。
天明晨曦中,清源居的院门左右敞开,归来的车队缓缓停在院门外,部曲们有条不紊地跳下大车。
庭院里等候的阮荻听到声音,远远地踩着木屐迎出来。
“从简吾友!人安全寻回了就好!小辈们贪玩游乐是常事,莫要太过苛责他们——
后半截话语,在他看清面前情况的时刻,蓦然失声,尚未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清晨朦胧的雾霭里,荀玄微抱着一个身段苗条、明显是个小娘子的纤柔身影,下车走进了院门。
看到这不寻常的一幕,阮荻惊得脚步顿了顿,心情复杂。
荀玄微二十五了都未婚娶,对家里张罗的相看宴毫无兴趣,接连缺席几场;最近又在钻研佛经。他原本还暗自担心好友慧极而伤,想遁出空门。
震惊复杂的目光,从他熟悉的好友荀玄微的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向他怀抱里的小娘子。
雾霭的身影逐渐走近,那小娘子果然姣色容颜……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同样极熟悉的面孔。
他家容色过人的幼妹,十二娘。
刹那间,阮荻整个人陷入了呆滞,视线发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浓长的睫羽不安地动了几下,镇静药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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