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尾声》
周围浓雾弥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
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
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杀一批不老实的,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
从很久以前,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
她停下脚步,视线越过缭缭紫烟,往四周望去,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
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
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
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
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
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
那
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
一滴泪也没有掉。
——
阮朝汐猛然睁开了濡湿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
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
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
“是。
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
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
“醒了。
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
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
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
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
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刮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
“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
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
阮朝汐坚持,“说说看。
“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
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
“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
“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不多见?”
“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
阮朝汐偏了下头视线盯住床帐不动了。看她的模样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转去何处的思绪回过神护住自己耳朵“捏我作什么。”
“昨夜情势危急逼出你的狠劲一次就够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还想来几回?”柔软的耳垂又被轻轻地捏了下。
“看见萧昉当时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慑得话都说不齐全。”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挡开他的手无声地闷笑起来。清浅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提剑御敌的感觉也很好。三兄刚才你说的娘子军我觉得可以考虑。母亲的净法寺收容了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
不知思绪飘去何处她的目光又凝在某处不动了。
荀玄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头的布料“从宫里回青台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难受?”
半湿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被雨水浇了整夜的长发也难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
才刚坐直起身
“肩头现血渍。”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右肩胛背后“这处怎么了?”
阮朝汐嘶地吸了口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浑身都酸痛肩胛靠近
后背的蝴蝶骨处格外地酸痛。
她试着回忆,却想不起这里如何受伤。“想不起了。或许是擦撞到何处?”
“衣裳褪了。让我看看后背。”
声线平静,乍听不出喜怒。但阮朝汐听在耳里,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看似平和的语气下掩盖的忧虑,以及忧虑带来的低落和低沉。
“没什么的。多半是擦伤。”为了证实无误,纤长的手指开始解衣带。
半湿不干的外襦和单衣褪去,扔去边上,她背对着床外,露出洁白光润的肩头。“看到擦伤了么?”
荀玄微的目光落在凝脂般的后背处。靠近蝴蝶骨的雪色肌肤上,显出一道骇人的鲜红刮伤。皮破渗血,仿佛杜鹃啼血落于雪地,格外地触目惊心。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被箭尾的坚硬翎羽刮过的刮伤。
或许是箭雨中未被射中,又或者是被人及时推开,以至于铁箭侥幸擦身而过,仅仅留下一长道渗血刮伤,而不是落下一处可怖的贯穿洞伤。
背对着他的秾华少女,上半身只穿一件粉色抱腹,身上的雪白肌肤和几处伤痕的反差过于强烈,以至于他一眼扫过去,除了蝴蝶骨处的大片血渍,还看到了手肘处的大块紫青色淤伤。
“这里又是怎么了?”
阮朝汐背身跪坐着,茫然地偏了下头,“哪里?”
修长手腕从身后探过来,指尖点了点左肘弯。
肘弯的大片淤青被发力往下压时有些疼。
她抬起手肘查看,发现大块蔓延出去的紫青淤痕,自己也微微一怔,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恍然。
“差点忘了。有支箭差点射到我,李奕臣推了我一把,我撞到墙上,似乎就是用左肘撑了下。”
荀玄微起身放下帐子,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片刻后人回来时,手里多了只圆形玉盒。
“莫闻铮留下的伤药,说是涂抹于掌心,早晚用两次,足够用十日。”
他垂眸打量着小盒,“各处都要用起来,这盒伤药,只怕连三日都撑不到。”
阮朝汐敏锐地察觉到了宁静表象下面的动荡波澜,仰起头,打量他此刻的神色。“小伤而已。三兄不要不高兴了。”
“并非对你不高兴。只是对我自己生了恼怒。坐好了,我
替你后背上药。”
荀玄微去盆里洗手的功夫阮朝汐转了个身面对床里端正地跪坐雪白的背对着床外。洗净了手的人果然在她身侧坐下指腹挑出清凉药膏开始缓慢地涂抹伤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把你从小接进云间坞的缘故或许让你生出误会。我并非事事都能平心待之无动于衷。”
“我知道。三兄心情不悦
“是么?”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药膏柔滑的布料偶尔刮过后背肌肤激起一阵隐约颤栗。荀玄微在身后声线淡淡“我心里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你当真能察觉?”
阮朝汐侧了下身视线还未回望过去立刻被阻止“不要动。”
她继续背对着床里头。“什么样的不大好的想法?”
清凉的药膏反复涂抹数层密实覆盖住背后刮伤手肘随即被轻柔地托起指腹用力揉散淤血。
“不可说。”
阮朝汐想追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不妥几度欲言又止的功夫室内便安静下去。
她所处的是一座木楼高处。窗户敞开正对着青台巷荀宅后院的山景。人工堆砌的山陵并不很高从窗口遥望出去可以望到山顶上方流动的浮云。
她的眼睛对着窗外的青色山峦。耳边幽静除了远近鸟鸣声只有抹匀药膏的细微粘稠声响以及手肘淤血被发力揉散时、忍不住发出的几声隐忍的鼻音。
室内太静以至于连鼻音声响都显出异常。粘稠的抹药声响传入耳中阮朝汐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之前在宫里水榭处似乎就有一次滚入了床里身上最后只剩下一件抱腹……
她抿紧了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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