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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梨花满地(二)

楼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带着那一封萧颂写给神光军上将军的信。

王若芙不知她何时上的马,也不知她何时出的洛阳城。总之萧颂再派人去看,别院已人去楼空。

楼凌离开时是如何想的,她该挣扎了多久才决定北上,踏入那片荒凉苍莽的大漠。

她有多害怕?她会不会有一刹想过,要等延庆与若芙送一送她?

她会不会留恋仍在楼府的姜夫人?

王若芙替楼凌想了很多,她总觉得她临走该有无尽的话没说完。

但楼凌还是走了。一人一马,决然而去。

那串银坠子还放在剑匣里,王若芙想。

她倚着美人靠坐下来,身后是一道曲折的游廊。仰头看时,视线能勉强穿越恢弘的高墙,望见北飞的一痕雁影。

系着万千的担忧,可眼见雁尾掠过朱檐,飞向九天时,王若芙忽然松了一口气。

还是恭喜你啊,楼凌。

送走楼凌之后,王若芙渐渐习惯了住在章华殿的日子。无非晨起听训、午后听训、傍晚听训,皇后不待见她,她也懒得虚与委蛇。

一日一日凑合过,只有听到延庆解除禁足的消息时,眉目间才泛起久违的波澜。

虽同处太极宫,她仍不能与延庆常常相见。只有十五那日,延庆循例入章华殿拜见皇后,她们才隔着帘子遥遥见了一面。

延庆应当意识到了帘后是她,王若芙亲眼看着延庆上前一步,又被崔皇后喝止。

也是那一天,王若芙大梦初醒般惊觉,四月初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那封婚书还藏在枕下,但已是佳期难许。

四月十七,萧颂踏进章华偏殿的门,王若芙头也不抬,语调颇有些刻薄:“楼凌走了,延庆没事了,离绝信我也写了,怎么还不见圣上诏令?”

萧颂在她对面坐下,并不答话。

王若芙把手上书卷一搁,半抬眸挑衅般问:“不会我在此听训百日过后,殿下还拿不到册封良娣的诏令吧?”

旧到磨了边的书卷被萧颂顺手接过去,草草翻过几页,他笑了一声,道:“你也是老师口中天赋颇佳的得意门生,怎么倒看起这些闲书来了?”

她方才看的是本游记,百年前写就的,作者从前朝都城金陵出发,一路北上,经河北道穿越旧都长安,再向西行,穿过关内道抵达陇右,直面水天一色的“仙海”。

此人笔力一般,遣词造句甚至有些生疏。好在很敢冒险,旁人攀不上的山他来攀,旁人越不过的坎他来越,一路生生到了西海,记录无数独特风光。

王若芙没好气道:“太子殿下有翻不完的圣贤书,小小一本游记,如何入得您眼呢?”

萧颂无奈:“你就不能心平气和跟我说两句话?”

她从前倒是心平气和,平和得一家都死绝了还被他关在昭阳殿里,有用吗?

王若芙瞥他一眼,“怎么才算心平气和?”

萧颂却是很认真看向她,道:“将我当个陌生人。”

王若芙倏地拂袖离开。萧颂一把攥住她手腕,俯身贴在她耳边道:“我不问了,我都不问了。”

他手劲大,王若芙一时间挣脱不得,只能听他放缓声音道:“你瞒着我什么都无所谓。从今后你只当重新认识我,王若芙,前事都忘了,行不行?”

王若芙狠狠拂开,收力不及,手掌擦过他脸颊,倒像是给了萧颂一耳光。

她压着火道:“前事?你知道什么前事?”

要她如何将他当陌生人?上辈子的林景姿和王若蔷能活回来吗?所有的血仇苦痛能一笔勾销吗?

她心里的火都要烧遍了,将她整个人烧成一团灰,烧过这一场就要死透了。

可萧颂却露出茫然的神色,渐渐松了肩膀,怔怔望着她,伸手很轻地触碰她的眉心、眼尾,再到脸颊,最后是唇角。

“我好像梦见了你,又不知道是不是你。”他喃喃道。

王若芙如遭雷劈,她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只是一道影子,看不清脸,玉红的裙子,在游廊尽头铺了满地。”萧颂声音很轻,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她让我救救她,她说,她就要死了。”萧颂顿了一下,“她叫我……子声,子声哥哥……”

“不要说了!”王若芙失声道,“你不要再说了……”

萧颂忽地展臂抱住她,很轻柔的力道,“所以是你,对不对?这些你都经历过,是吗?”

王若芙脸颊贴着微凉的绸缎,死命咬牙摇头。

但萧颂仍在继续道:“我想说话,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就走远了,我只能听见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

王若芙闭上眼睛。

“你害死我了。”

遥远的、绝望的、她自己的声音,与耳边的萧颂冷静克制的语声纠缠在一起。

王若芙又溺进莲华池了,她头顶好似有遮蔽天日的巨大荷叶,冰凉的水和湿烂的泥灌进耳朵和鼻腔里,她听不见,也呼吸不过来。

天地间,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曾经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若芙痴痴望着前方,语声很哑:“如果你知道了所有,我们一定过不下去的。”

她容不下他,她承担不了这样厚这样重的过去。

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回头,留恋一个早被他弃置宫墙角落的旧日宠妃。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王若芙筋疲力尽地问他,为什么选我?

是因为如今的她被装进了十五岁的躯壳,还是年轻的、鲜活的吗?

但红颜弹指老啊,他会抛弃不再年轻的她。毕竟萧子声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君主,有无数的芳华女郎等着他临幸。

除了昭阳殿,他还拥有无比广阔的天地。

王若芙没有了,她被困在这里,除去萧颂和阿瑰,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交易,从萧颂揭下她团扇的一刻,就注定了她落败的结局。

王若芙看着他,几近恳求,“你如果对梦里的那个人有一点点的怜悯,就放我走吧。”

萧颂眼里的她,仿佛在那一瞬间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颜色,失焦的瞳孔亮了起来,苍白的下唇被咬出一丝血迹。

王若芙在那一刻,堪称瑰丽。

萧颂没有回答她,他该回东宫了。

王若芙自那一日后开始生病,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她偶尔能感觉到长长的指甲戳着脸颊,费力睁眼,看见崔皇后抿紧的唇角。

似乎被灌了很多药,似乎听见崔皇后质问太医的声音,似乎能看见自宫墙外照进来的,一缕瘦冷的月光。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未来。

终是无力回天,惟有一败涂地。

王若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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