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山上还是山下,到了年节和汴京是一样热闹的,郎君们吹芦笙跳舞,和娘子们唱歌,白苗的郎子们最会唱各种各样的山歌。阿母还会带我到黔州去,我们提前准备好熏肉菌干还有花椒,和青苗换米面果子……”
阿蒲蒻坐在隋珠床边给她剥橘子,娓娓道来。
府医给隋珠看过诊,还没来得及调换药方,她便高烧惊厥。还好嵇成忧提前就有准备,按照阿蒲蒻给的苗医方子叫眠风把府里没有的药材都采买齐全了。当即就煎药服用,等隋珠退了高热醒来,就看到阿蒲蒻坐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低声哼唱古老的苗人曲调。
阿蒲蒻见她终于醒转,欣喜不已,陪她说话,给她讲苗人过年的风俗。
那天她说请嵇成忧到西南去做客,是真心的,可他没搭理她。不过她也不生气,没多久就忘了这茬。他是她见过最忙的人,哪有功夫游山玩水。
她在隋珠身边照料时,嵇成忧也没闲下来,先是处理成夙的事。京兆府没有为难嵇三哥,只客气的跟他问了几句话,当天他就大摇大摆的回来了。不过回来后就被嵇成忧动了家法,连带他身边的枕流,主仆两人一起挨了一顿板子。
家主发了话,下人动手不敢留情。隋氏急得在嵇老夫人面前直抹眼泪,老夫人只是长叹了几声,没有阻挠成夙受罚。阿蒲蒻愧疚极了,心想三哥如果没有跟她去铺子就好了。
嵇成夙受罚过后没两天,打伤人的泼皮就被逮住了一个,招供说指使他们行凶的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那人扔给他们几两银子让他们去铺子闹事,不过泼皮也记不得那人的长相。
三哥斩钉截铁说不是自己主使,隋氏怀疑是他哪个狐朋狗友为了帮他撑场面指使人干的,但现在谁也说不清楚,这件事最后成了一桩闹剧。反正该赔的将军府都出面赔了,店家这时才晓得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家,哪还敢叫屈,息事宁人不说,反倒自掏腰包凑了十锭金给阿蒲蒻送来,给她又是作揖又是赔礼。
必然也是嵇成忧出手帮她料理的。可阿蒲蒻想要的不是十锭金,而是她拿自己的头发做的义髻。那个义髻如今在王令月那里。
她去微雪堂找嵇成忧,被拦在院门外。
自漱石出门办差,守着微雪堂的护卫换了一波人,眠风从院子里头出来,对她说:“二公子晓得姑娘要的是何物,他已经给王姑娘说过了,王二娘子明日过来拜访老夫人会给姑娘您带来。”
阿蒲蒻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扎了一根葎草的刺在肉中,不碍事却让人不大舒服。
她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找过王二姑娘。他倒是事事周到样样妥帖,既帮她把想要的东西讨回来,又顺便把王姑娘请到家里来。也不知道哪件事是他顺带手做的。
“二公子有空么?我还有别的事找他。”
眠风抱歉:“公子近日在帮王相公整理地方志,时间紧促,他吩咐我等一律不得去打扰,姑娘有事跟我讲就好。公子说过,凡是姑娘的事……”
“不用了!再说吧!”她打断了眠风。
阿蒲蒻从竹林返回,在林中踟蹰半晌。竹林空幽,隔了一片青竹和一道院墙的微雪堂也很安静,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响。
她怏怏的去看隋珠。
隋珠正靠在榻上看书,见她进来,慌忙拿帕子擦眼眶。阿蒲蒻吃惊的快步走过去,只见她脸上泪痕满面。
她手上握着的是上次那本诗经。
见到阿蒲蒻,她强颜欢笑,只字不提刚才因何流泪。
其实阿蒲蒻知道,隋珠有心事。
她在她床边守着时,听她在高热昏迷中喃喃说过一些胡话,喊起一个人的名字。夜间还昏昏沉沉的醒来,问她能不能像古时武帝时候的巫女那样为亡者招魂,有一个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可她醒来后就跟忘了似的,绝口不提昏迷时说过的话。
阿蒲蒻不便再探究。可是而今她心中也渐渐滋生出难以言表的烦恼,堵在心口让她越发的迷糊和怅惘,想找个人诉说又无从说起。
“姐姐那晚问我为亡者招魂的事,是为大公子?”终于,她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的问。
隋珠被她的鲁莽惊了一下,泪痕斑斑的脸颊上浮现出苍白的晕色。
“让姑娘耻笑了。”她承认了。
阿蒲蒻连连摇头,惭愧道:“苗人中没有这样的巫女巫人。就像二公子说过的,巫医和大夫郎中是一样的,会治病救人,但没有那些神通。”
隋珠柔声说:“我晓得,招魂入梦,本来就只是传说罢了。姑娘莫要为此内疚,这回若不是姑娘的药方,我只怕难捱过鬼门关。”
阿蒲蒻放了心,犹豫再三又问她:“都过世了那么久的人,姐姐为何还能记着他呢?”
……还会为他落泪。
过了很久,久到阿蒲蒻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隋珠虚弱的微笑道:“……那是我唯一心悦过,真正喜欢过的人啊。”
话一出口,眼中热意翻滚,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被她深藏心底,连老夫人和娘亲都一无所知的秘密,被这个纯真的少女轻易揭开,隋珠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酸楚和痛意,泪花汹涌而下。
“我喜欢他,无论过多久,无论生还是死,都不会忘记,不会改变。”
她眼中含着泪,不完全是悲伤的,凄美的笑容中还有连绵无尽的眷恋和怀念。
阿蒲蒻被深深的震撼。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止会心生欢喜,还可能伴随巨大的哀伤。原来,人的情感远远不止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那么简单。
“我给姐姐唱一支老巫教过我的曲子吧,是我们祭祀先人的时候唱的。”
她握住隋珠的手搁在自己的额头上,合上双眼虔诚的哼唱起来。
古老神秘的曲调从阿蒲蒻口中低声吟唱出来。隋珠虽然不懂苗语,从她的曲调声中也能依稀识别出来和她上次醒来时听到的旋律不一样。
里面有苗人祭祀先人时的哀伤、崇敬、悲悯、壮烈,甚至还有欢喜和希望。
每一个音符都像被赋予了魔力,如一股起初微弱后来变得盛大的山风,在屋里缓缓飘荡开来。
最后冲出门口,随着寒风一起把树枝上的积雪吹下来,化作一场空灵的细雨,润物无声。
嵇成忧走到屋檐下停了下来,饱含潮湿水分的曲调和枝头雪一起浸润到他的呼吸中。蛊痛随着她清媚的嗓音躁动不安,难以遏制的在他心口构成了一场酷烈的招魂祭典,既痛苦不堪充满折磨,又欲罢不能。
他知道她去微雪堂找过他。
他原以为只要离她远一些,就再也不会受到她的蛊惑,可是这几天他反而比以往更加无法克制,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夜夜都在梦她。
歌声中,他的生和死,欲念和悲欢,轻而易举的被她主宰。早已被封禁到生门之外的、罪孽深重的魂灵不再受控制,就要追随她而去。
“这世上没有可以为亡者招魂的巫女,也没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甚至还有很多奇怪的病痛无法治愈,有突遭厄运的亲人,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亡故却无能为力……甚至我都不知道,老巫教我给族人治病时唱的曲子,是不是真的能愈合伤口?祭祀亡灵是不是真的可以抚慰已经故去的人?还是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呢?”
曲调终了,是她充满惆怅和困惑的自言自语。
纯真而清澈的声音飘到门外,落入嵇成忧耳中。
……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吗?
他如被佛家的偈语当空重击,踉跄后退,亦变了脸色。
他以为对成夙最好的安排,对父兄的赎罪,自以为践踏自身的生命就可以狠狠的惩罚官家让他悔痛一生,他不敢正视自己对她的渴望……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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