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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羌笛怨

蔡翁笑眯眯的打量相偕而来的郎君和少女,和蔼的和他们寒暄。

“等在下和罗娘子觐见过官家后,劳烦阿翁带娘子去门楼赏雪。”嵇成忧对蔡翁说。

他和官家这对名义上的君臣实际上的父子,已经到了不得不将一切摊开到明面的地步。

他不愿也不忍伤及无辜。

宣德楼城楼上的殿堂和政事堂那间装满书的屋子差不多大,不同于政事堂的明亮清雅,这里金碧相辉,想来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殿中摆着数只六角宫灯,室内亮如白昼。香炉中吐出清远缭绕的香气。随着阿蒲蒻和嵇成忧进入殿中,那些捧着如意、玉杯和麈尾的宫娥和内侍如鱼贯而出。

“元珩,你今天带去太医局的就是这个娘子?”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们面前响起。

从殿中的书案后站起来一个人,四十多岁,已不年轻,岁月抹去了他脸上原本英武的棱角,在他的眉宇赋予了沧桑忧郁又不失威严的气度。

让阿蒲蒻看着有些眼熟。可能因为官家和周国公是表兄弟,他们还有周缨在相貌神情上自然是有些相似的。其实和嵇成忧也有点像,这些身处汴京朝堂上的人大抵都有些共同之处。

她曾听过民间传闻,官家登基时曾立一位曹娘娘为后,后来曹娘娘的娘家犯了大错被抄家枭首,但是官家没有迁怒曹皇后,只废了她的皇后之位,令其在庵庙带发修行。民间百姓都夸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丈夫。

对待前妻尚且宽厚仁义顾及旧情,除却官家的身份,他应该也和嵇成忧一样是个和气的人。阿蒲蒻想着就没那么害怕了。

官家随意摆了摆袖子叫她起身,紧接着蔡翁就领她出了大殿。

和嵇成忧跟蔡翁说得一样,官家并不是真的要找她问话。蔡翁跟她说,赏雪过后请她品尝从宫中送来的糕点。她心中稍安,一步三回头,嵇成忧朝她微微颔首,让她放心的去。

殿中再无外人。

“元珩你从何时知道的……知道你是孤的儿子?”官家的声音低沉下来。

嵇成忧漠然开口,像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去黔州追查当年究竟是谁授意边军中的细作泄露军情,那时我只隐隐察觉我的身世有异,并不知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何人,也无人告诉我当年真相。”

他停了一下,又道:“是官家您,是您合盘托出,我才遽然得知,对嵇氏女娘始乱终弃、使其以未嫁之身产子的恶徒就是官家您。而我,原来是个私生子。”

他禁不住嗓音发抖,内心无法平静,心中怨极了恨极了。

官家的眼中亦充满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他怎么会当着爱子的面说出他不太体面的出身!

自成忧少时,他派人把他和嵇老夫人从麟州接到汴京,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爱若珍宝。

他时常将他和侄子赵琛一同召至殿前,亲自教他们习字教他书画文章弓马骑射,给他定下一门足可相配的亲事,在他身上寄托了无限期许。

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一步步将他培养成汴京城最出色最骄傲也本应最恣意洒脱的少年。

在他光明正大又不为人知的享受父子天伦时,也曾细细的谋算要迎这个唯一的儿子回东宫做大晟的皇太子。他绝不可能当着他的面道出他的身世!

绝无这种可能!

嵇成忧冷眼旁观官家的失态,一丝讥讽从他脸上闪过。

“我从西南回来身中蛊毒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亦束手无策。官家到太医局探视,您在我的榻前说了很多话……其实那时我都听见了,只是无法动弹不能言语。”

官家恍然大悟,骇然道:“你从五年前便知道了这一切!为何不告诉孤!”

“孤与你母亲,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

“那到底要多无耻才叫不堪?”嵇成忧反问。

“聘为妻奔为妾的道理,官家不懂么?何况您连纳她为妾都做不到!只一味哄骗那个可怜的女子与你苟且!利用她的父兄做你谋取帝位的筹码!任她未婚有孕独木难支!任她终日忧惧……

“我原以为我父为我取名为忧,是叫我仿效先祖不忘国难之忧以身报之,不是的!是因为她!那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姑姑!产下私生子后等了两年,没有等来官家的凤冠霞帔,却等到你立曹氏女为后!她是在不尽的忧伤中死去的!”

嵇成忧双目赤红,目龇欲裂。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克制能力。

官家尤在辩解,却显得那么无力:“我知道我亏欠了少微,这些年我一直在弥补,元珩我对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即便后来你入政事堂,杀尽曹氏一族为你舅父报仇,我都依……”

“够了!害了我父兄的不是曹氏!而是官家您自己您难道不清楚吗?!若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要认回我这个儿子,若不是你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曹氏险恶用心,我父兄和四万戍边兵卒何以惨遭曹氏荼毒?”

官家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嵇成忧心中却并没有觉得痛快多少,反而更加混乱,麻木,茫然。

他很清楚,害他父兄之人不是曹氏不是官家,而是他自己。

曹后多年无子,曹氏党羽得知官家有意将他这个私生子迎回东宫,在忌惮和嫉恨的作祟下催生出疯狂的举动,欲将他身后的嵇氏一族连根摧毁……

他不该出生不该到汴京来。若没有他,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毒蛊之痛又如何,远比不过他将自己视为罪魁祸首的痛苦和煎熬。

他找不到出路,也别无选择。反而是蛊毒帮他做了最好的决定。

然而当他一心赴死,那个单纯的苗人姑娘带着一个荒谬的使命来到汴京,闯入他的生命。

不知从何时起,她变成了真正能主宰他的蛊,使他被诱惑,让他动摇,让他心生迟疑。让他不得不一再的重复自己赴死的决心。

他跪下以额叩向地面,声音平静:“臣说过,臣不能也不愿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作为大晟的臣子我不能不忠,作为嵇氏子孙我不能不孝,对至友我不能不义,对枉死疆场的四万兵卒,我不能不仁。若官家真心当我是您的儿子,这些债便由我来偿还,方无愧于心。”

官家的心亦在痛,痛得发抖。成忧被教导得太好了,让他这个做君父的曾为之欣慰、引以为豪的君子品格,到头来却反噬了他们父子二人。

嵇成忧向官家叩首三次,谢君恩父恩师恩,后缓缓步出殿外。大雪已停,白雪覆盖的汴京在夜色中宛如琉璃世界,夜空中寰宇清澈,市井间烟火温暖。

沿着门楼外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走到宣德楼东南角的一处暖阁。

还记得少时,他和官家还有赵琛赏雪过后,都会到这处暖阁,或写字习文或品茗对弈。

暖阁中,阿蒲蒻趴在书案上,不知道在对着什么东西临描。

他“吱呀”推开门,暖意扑面,如微熏的酒令人沉醉。

“二公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阿蒲蒻从书案上举起几张纸给他看。

“是你写的大字你还记得么?蔡翁说这些都是你六岁到九岁写的,你小时候就已经写得这么好了呀!上回你让我抄写礼记笔记时,我就想说你的字真好看!”

她喋喋不休,含笑的眼中满是崇拜和羡慕。她还听蔡翁说,他从小便得到官家的亲自教诲。难怪他一点也不怕官家。

直到走的时候阿蒲蒻还从里面挑了几张格外漂亮的,说要带回去对照这些字临摹。

嵇成忧瞟了一眼,不过是当年和赵琛玩的文字游戏,很多都是极为生僻的字。

“学写这些也无用处,把你惯用的字写好就行。”

“可我也没有什么需要经常写的……”阿蒲蒻眼中的光一闪一闪的,忽然想到什么,把嵇成忧往桌边一拉递给他一支笔,“二公子你帮我起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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