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聊过之后,温知和就又从微信上消失了,好几周没给连易发过任何消息。算上之前她为了争取工作忙个不停的一个月,两个人有相当长的时间没好好说过话了。
像极了渐行渐远。
十一月十七号,连易从美国过来,飞机是中午到的淮市。温知和没去接机。
不仅没去接机,而且,当天的微信聊天记录简单得过了头。
【LY:到了】
【论文盒子:好的】
就没了。
-
次日。
接到温知和的电话之前,连易在郊区的青山墓园。深秋天寒,浓云遮住了太阳,山上就更萧瑟,一排排墓碑像一扇扇封死的门,挡住了活着的人们窥向死亡世界的视线。
他面前的这座合葬碑是新立的,两个石刻的姓名文字里犹有刀锋,一个姓连,一个姓易,都还没有染上灰尘。
碑前有新鲜的贡果、刚点燃的香和一份今天早上刚出的当地小报。
小报上有一栏并不起眼的新闻,讲的是一桩遥远的冤假错案今年平反。当年有一位警官在查案时无意中捉住了某个马来西亚黑暗组织的尾巴,遭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今年年初,马来西亚方面意外提供了新线索……
整篇报道在报纸上还不到巴掌大,连标题都起得很平淡。因为没有吸引看客的必要。忙碌的城市里,没有什么人会在意十七八年前的旧事。
连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撕掉一层薄薄的塑料包装袋,烟盒上,两个颇为夸张的烫金大字在秋天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金路。
是这种香烟的名字。淮市的老牌本地特产,年轻人早就不抽了,但老一辈里仍有拥趸。
同时,也是他幼年时在家里闻惯了的味道。是爸爸最喜欢的烟。
连易倒了一支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燃。灰色的烟气袅袅而上,带着呛人的气息。
他把烟放在碑前。
烟气是静静的。
墓碑上有照片。他上一次看到照片上的一个人抽这种烟,被另一张照片上的人捂着鼻子训斥的时候……太遥远了,那时候离北京奥运会都还有两年。城市里比现在安静,天空也比现在明亮。
也可能只是回忆的滤镜。
正逢周末,墓园里的访客比平时多,四下里,有一家人提着一大堆东西来看祖辈的,也有形单影只带了花来悼念故人的。
许多人对着墓碑说话。有的说,爷爷,我们来看你了。有的说,你在那边怎么样,我们多给你烧点钱,别太省了,用完了我们再来烧就是。有的说,什么时候给我托个梦吧……
活人对亡者说话,像极了世界上一出最大规模的独角戏。其实我们都知道人死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此他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说,六年前已经报过了仇。也没有说,经过这么多年的搓磨,今年终于平反了。
一根烟燃尽了,连易又点了一根。
他的名字起得很简单,是那种天底下最走心又最省事的名字。连、易,一个是父亲的姓氏,一个是母亲的姓氏。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名字的空壳子。
点第三根烟的时候,连易终于也说了一句话。语气很寻常,带一点笑。
“少吵点架,你们两个。”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手机响了。
接起来,那边的人语气悠悠的。“见个面?我想通了一件事。”
连易说,“你想通了什么事?”
那边说,“见了面才告诉你。”
墓园里起了一阵风,吹过头顶上空的树叶。细碎摇曳的阳光落在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浓云已散了,秋日的太阳照得明亮。
连易发觉墓碑上的两张照片他选得很好,父母都是在笑。
他说,“一个小时后,东湖公园?”
那边立马说,“好!谁也不许迟到。”
-
温知和这段时间特别忙,像陀螺一样每天转个不停。
本来连今天都要忙的。
昨天大姨约她出去吃饭,三五句话间,又讲到最近物色到了很不错的年轻后生,要她准备一下第二天相亲。
温知和想都没想,说不去。
大姨瞪她,“给个理由?”
温知和特别自然地就说,“我自己找到了。”
大姨一口饭差点噎着。奇了怪了,二十五年的朽木竟然自己长出花来。于是连忙问,“什么人?哪儿来的?男的女的?”
温知和捡了个最简单的问题答,“男的。”
大姨很严肃。给各家年轻人搞了这么久的相亲,各种方法论熟练又齐全,一连串问题随口就来了。
“他做什么工作的?公职还是私企?一年挣多少钱?”
“哪个学校毕业的?什么学历层次?读的哪个专业?”
“他家几套房?几辆车?存款多少?父母是做什么的?能给什么家庭支持?”
“身高多少?体重呢?家族里有没有肥胖基因?有没有遗传病史?”
“还有……”
一连串的问题,是一把把标尺,也像墙上画的一条条线。读的什么学校、做的什么工作、一年挣多少钱、住的什么房子、拿过什么证书……一条条越过去,达标了,才被人称赞为优秀。
偌大的喧嚷世界上,大家看人,总是拿这些条条框框看的。长辈们尤其如此。
可有的人很早之前,就被从这个喧嚷世界里剥离出去了。尺子量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但他在一个更大的世界里经风历雨、披荆斩棘,灵魂有轮廓、有重量。那里更接近人生的本质。
因此温知和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只是笑着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慧、最敏锐、最光芒万丈的人。”
不等大姨发表什么意见,温知和又说,“姨啊,有个问题特别想跟你探讨一下。”
大姨用探究的视线打量着她,“干嘛?”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你吃饱了开始思索哲学?”
“说真的啊。从过来人的经验看,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大姨觉得她莫名其妙,半是敷衍半是当真地说,“那当然是开心啊。”
“开心,”温知和把这个词揣摩似的念了几遍,“开心……开心……”
她越说越笑,然后,在大姨狐疑的注视下,她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是她给那个人的微信消息专门设置的提醒音。
他说,到了。
于是她回,好的。
然后她就等待着。等待着见面的时刻。不远,也就二十多个小时后。
她给了他一个电话。两个人约好,在东湖公园。
十一月十八号,难得的秋日好天气。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地上的人揣着期待往前走。
温知和走在去东湖公园的路上,怀里抱着个大布袋子,装得满满当当的。是她最近忙个不停的成果。
身旁忽传来一阵笑声。
是一群有说有笑的高中生,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聊着学校里的闲事。行道树都萧瑟了,他们却好有活力。
温知和不由放慢脚步,忽然想到,连易没有过这样的时光。
如果很久很久以前,他家里没有出过意外,他没有被从这个喧嚷世界里剥离出去,他们之间会怎么样呢?
已知他大她六届,读的是同一所学校,遇到的还是同一个班主任。
也许她在学生时代就会听闻他。欧阳老师会说自己多年前带过一个优秀过头的学生,得过什么什么奖、中考拿了多少多少分,语重心长地让他们这些学弟学妹好好学学。
她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未必记得住名字。
他们隔着六年。
他读初三备战中考的时候,她才小学三年级。三点钟就能放学,回家就是看动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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