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过了以后,身边的青年要去那艘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所谓太阳船,她得一个人回到这个地方。
这艘陈旧大船平日里总是熙熙攘攘的,这会儿却很空荡。不光是因为没有人。温知和总觉得它开始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甲板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手里夹着香烟却从来不抽的人,赤红的耳钉在夕阳下微微发亮。她绕着弯地想,船上的孩子们一定会有点不习惯吧。
青年的声音响起来,“不是要在船上走走么?”
船上没亮灯,只有手电筒,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温知和把声音收拾得平稳,“噢。走啊。”
甲板上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不快。温知和已经没心情了。
可是,这也说不定是最后一次和他一起走在这里。
青年拿着手电筒,窄窄的光在黑暗里划出一道。明明是用来照明的,却又好像一道摸不着的墙,她在左边,他在右边。
温知和从前行走在大熊星座号的走廊上,人总是很多,时不时就要让一让,或者被周围人的状况吸引目光,脚步便慢下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会感觉特别漫长,走很久才能走到。
可是今天竟很快就走完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是在手电筒光里看到尽头处生锈的金属栏杆,她才意识到这一路有多沉默。
青年道,“上楼去拿相机么?”
“噢……好啊……”
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
走进去,窗玻璃依然是坏的,满地狼藉,都是那个暴风雨之夜的遗迹。她把相机收存得很小心,是在墙上挂着的一个密封的大柜子里,里面有个匣子,打开一层又一层起防护作用的布,巴掌大的相机完好无损。
温知和把它拿在手里,细细的挂绳小心套在手腕上。一抬头,青年站得很近。房间里的这条过道太狭窄了。朦胧的黑暗里,两个人身体之间的距离,或许还不到一指宽。
她低着头便要往外走。地上太狼藉,都是尖锐的碎玻璃,抬腿时要很小心。一落脚,恰好便在他脚旁。
她站稳时几乎就在他怀里。
青年抬手拉住了温知和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小心一点。”
她没有说话,看了看手腕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又抬起眼来看他。
他好近。
因为要看着她,所以微微低了头,碎发有点遮住眼睛。下颌线条漂亮得像造物神的艺术品。
她不自觉地更靠近了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身体微微前倾。他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微微收紧。
眼下室内若是有灯光,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剪影会像极了亲吻的前兆。
吱——呀——
船一直摇晃着。
温知和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下子移开视线,轻快地往旁边退开一步。很小的一步,但足以让氛围回归到正常状态。
青年松开了手,手电筒光转向几步之外的房间出口。声音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走吧。”
-
温知和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木床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吱呀的响。
夜已深了。
周围极安静,这小房间窄窄的,还有点闷,好像漂浮在世界里的一只小箱子。她躺在里面,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
她轻轻扬起头,视线落在床头那面墙上。看,自然是看不清的。隔着那面看不清的墙,有一个人就在隔壁房间里。不知他是不是睡了,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的情景,和昨天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可那时候心里是雀跃的,有点到了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小孩子心性一发作,还往那面墙上不停地敲,惹得他下了床来找她。
今天却只有沉默。
温知和伸手去碰那面墙。就一根手指,轻轻地,从凹凸不平的砖面上划过。一点声响也没有。也许沿着那个方向,在距离她指腹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他就睡在那儿,微微自然卷的黑发在深夜里有一种柔软,三两缕碎发斜落在脸上,被沉睡时的气息吹动,几不可见地起伏。
他应该确实是睡了。
他说过他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
温知和又翻了个身,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气息是几不可闻的,寂静的黑暗里,只有床板的吱呀声响。
她这会儿面朝着窗户。外面是寂静的村落,灯火稀疏,天上能看见一轮皎洁的月亮。等这月亮同时针一起从天上划过一圈,再次出现在同一个位置……二十多个小时后,她就已经在大熊星座号的船舱里了,那时它早已离开阿甲村的港湾,在辽阔海面上走了几个小时,会离这里相当遥远。而那个现在只隔了一堵墙的人,就不知道会在哪里了。
也许他还在这里。就在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许他也走了。登上一艘她没有见过的船,与大熊星座号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
——总之以后应该就见不到了。
温知和一下子拿被子蒙上了头。这个夜晚有点难捱,偏偏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过去。
-
“早。”
“……早。”
温知和一清早打着呵欠下楼的时候,青年已经坐在客厅里了。桌子上还有早点,都还热着。她是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他大概就是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起的床。
她拉开椅子坐下,只觉得半个灵魂还在床上。东西拿起来吃了,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青年没陪她吃饭,在不远处客厅沙发上看杂志。听见有人一声连着一声地打呵欠,他也没抬头,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太阳已经出来了……”
“关上窗帘就好了。”
“不是光的问题啦,”她又啃了一口手里的饼,“时间也不早了嘛。”
人太困的时候说话会有点瓮声瓮气的,连带着句末都有点拖沓,总要有个气息往下掉的语气词。
青年听着有点想笑,合上手里的杂志抬头看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啊?”
“再说一遍。”
“就是啊……那个,不是光的问题啦……嗯……时间也不早了嘛……唔……”
温知和脑袋沉甸甸的,不自觉地往下点了点,再一抬头,前面的光全没了,被一个修长的身形遮住。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青年道,“真的不睡了?”
“嗯……”
他拖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就看她吃东西。
她吃得很慢。吃完了,把空袋子放下,自己扯了纸巾擦干净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很仔细。然后就坐着,双手交叠,很老实地放在膝盖上。也许是因为困,微微低着头,看上去格外乖巧。
青年朝这边倾了倾身体。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是想记住些什么。
因低着头,温知和的眼睛被斜刘海遮住了些。就在那后面,她眼睛轻轻一动,也瞅着他。她像是在做什么小动作,好像藏在发丝后面他就看不见了似的。
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把那几缕头发朝一边拨开,把她眼睛露出来。仿佛是在开门。
他说,“走么?”
明明他把后面的阳光都遮住了,她却像见了强光似的,眼睛闪了闪,特意往旁边看。“行啊……”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去开门。他没有牵她。
大门吱呀打开,九月的热带阳光依然有着灼人的温度,外面的街巷已经热闹起来。他走在前面,还是没有牵她。
温知和往前走了两步,和青年并排。起初是把手背在后面,然后渐渐松开,垂在身体两侧。因走路动作,靠近他的那只手时不时便会碰到他。
一次。
两次。
到第三次,掌心忽然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一动,再合拢,十指相牵。一阵悸动,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上来,直到心脏的位置。
就这么往前走了挺久,谁也没说话。
直到一条街到了头,温知和才佯装抬头往天上看,说,“天气真好啊。”
“嗯。”
“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就当是随意走走吧。”
“好呀。”
暖洋洋的太阳洒在身上,他牵着她手的动作很轻柔。绕过一处拐角,恰好正对了太阳,有点刺眼,温知和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这刹那间,周围那个贫瘠古怪的马来村落好像不见了。没有粗野的异乡,没有四伏的危机,没有神秘的故事,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牵着她的手,如此温暖。
她忽然觉得,如果是在学校里就好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塑胶跑道上,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要去上课。牵着手走一路,到了教学楼底下,各自去各自的教室,约好一个半小时后在外面的树底下再见。
——她会坐在教室里认真上课。她成绩很好,上课一向算是很认真的。但一节课一个半小时,偶尔也难免走走神。她会望向窗外,那棵大树绿影森森,树叶在阳光下发亮。然后她就会想他。
——想他牵着她手的温度。
像这样的错觉,也不过持续了几秒钟。周围人声吵嚷,听不懂的马来语在空气里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搬运货物的声音。
青年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闭着眼睛走路容易摔。”
温知和睁开眼睛,周围仍是异国他乡,破落的村庄散发着粗犷难驯的气息,热带地区的九月依然闷热,天空万里无云。
她转头去看他。
即使只看剪影轮廓,青年的侧影也相当漂亮。哪怕背景不过是这么一个地方。
他的眼睛正看着前面。那是一双很出众的眼睛,里面永远有一种光亮,清晰,明确,让人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个心性坚韧,灵魂边缘有棱角的人。
她视线往下移,落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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