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屋子里静谧无声,沉得人喘不过气来。
林元瑾昏昏沉沉地被扶到梳妆镜前,感受着几双手马不停蹄地在身上捯饬,等缓过神来才睁开眼,恰好对上旁边婢女的视线。
却见那婢女眸光一慌,迅速垂下眼,往后退了几步。
她在怕我。
林元瑾收回视线,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侧映出张嬷嬷和蔼的脸,开口问:“嬷嬷可是训过这些新来的婢女?”
“正是。”张嬷嬷答道,“打发走了不听话的人,新来的这些自然要忠心顺从,殿下身边可容不下有歪心思的人。”
“嬷嬷贴心,我总有顾不到的事。”林元瑾笑容满是信赖,目光看向窗边的绿菊,话却是对着旁边婢女说的,“你们各司其职便好,我不会无缘无故罚你们。”
旁边的婢女们乌压压一片跪下来称“是”。
“将窗户打开吧。”林元瑾轻声说。
看着窗外鲜妍的花色,胸前的窒息感似乎也能少了几分。
“太子妃心善,但也容不得下人作恶。”一道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悠然而来。
林元瑾看着绿菊的目光一顿,听到这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站起身来,见太子眉目生辉,言笑自若走来,托起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婢女们适时地退开。
“日暮宴席,符仪怎么得空现下来寻臣妾?”林元瑾扬起笑容,好奇地看着太子。
她自打洞房之夜后便没见过太子本人,怎么今天突然露了脸。
“党同伐异之举屡见不鲜,只今日凶险,需得太子妃配合。”太子抬起手,指尖拨了拨她的耳坠,笑着与她说,不掩亲昵。
他已从崔夷玉口中听闻这几日两人的言行举止,虽知晓是形势所逼,他们也并无半分不妥,可如今再见眼前妻子,心中还是稍有不适。
但少女清莹秀澈,顾盼生辉,周身的华服压不过她姣美的脸庞,干净得令人心折,让人心热迫切地想将她染上别的色彩。
想到如今病即将痊愈,一切都可恢复如常,再用不上那碍眼的替身,太子脸上的笑容也真挚了几分。
林元瑾盯着他的脸,感觉有几分古怪,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只是困惑地垂眸思索,状似羞赧:“臣妾听得符仪与母后教诲,自不会出差错。”
她不知皇后与太子之间关系如何,但就此事,结合皇后与崔夷玉说给她的信息,就是裴氏想借由太子病情在宴席上演一出好戏扳倒太子。
虽然皇后和崔夷玉没直说是什么病情,但林元瑾见这病外表看起来无恙,又严重到能影响嫡长子继承权,多半就是男子隐疾。
毕竟在古代无后即不孝,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裴氏既想借此扳倒太子,崔氏就必然顺水推舟,借题发挥,在朝堂上排除异己,能斩一个是一个。
皇后自认运筹帷幄,崔夷玉也嘱托她安静自保即可,一切交由他来处理,可今夜,崔夷玉便是太子,林元瑾认为他作为被指认有“罪”之人,可能有理在身,所言却并不一定绝对有效。
毕竟他们要说服的并不是公平公正的法官,而是君座上的皇帝。
他们要做的并不是在证明清白之后痛打落水狗,而是要让皇帝认为他们是受害者,从而为他们做主。
这般来看,林元瑾此刻最珍贵的并非是她太子妃的身份,而是皇帝对她的回护,亦或者说是对她与太子“少年夫妻”“琴瑟和鸣”的回护。
林元瑾愈想愈深,意识到她能做些什么。
毕竟她如今护住太子府,便是护住了她自己和……
“若宴席顺利,吾二人平安归来,孤重重有赏。”太子勾着嘴角,抬起手,指节在林元瑾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看着她懵然的单纯模样,笑着挥袖转身就走,
只余得林元瑾困惑地看着太子背影,都没来得及去拾被打断的思路,心中忐忑不安。
他在开怀什么?又要赏赐什么??
这份风雨欲来的谜题伴随着林元瑾上了入宫的马车,马车中坐着垂眸看着书卷的崔夷玉,不知等了多久。
“殿下早晨与臣妾说回府有赏,臣妾实在好奇。”林元瑾开口,望着崔夷玉,直问。
有赏?
崔夷玉抬起眼,安静地望着林元瑾,面露思索。
此事太子并未和他说过,许是没想到林元瑾会直接开口问,也可能因回府之后太子便不再需要他来代替。
但他还是猜到了一个可能。
“届时太子妃自会知晓。”崔夷玉隐约听到马车外的声响,露出浅淡的笑容,笑意一如既往不及眼底,空洞又死寂。
太子找大夫的事办完,该有的暗桩自然也都回来了。
而他的任务于今日宴席结束时,也正式了结了。
说罢,崔夷玉就垂下眼看着书卷,不再多言。
林元瑾察觉到崔夷玉的态度,感觉到他明显的疏远与拒绝,也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无论是太子没告诉崔夷玉,还是如何,他眼下都丧失了与她多说半个字的权利。
马车车轮轱辘轱辘转,林元瑾心中的不安也愈来愈强烈,仿佛有超出她控制范围的灾祸即将发生,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情绪持续到了日暮降临之时。
日落西山,皇宫之中燃起灯火。
宣阳宫中灯火通明,橘红色的火光闪烁飘落在雕梁画栋之上,蜿蜒的金线折射出细密的辉光,典雅中透着奢靡。
帝后坐于正殿上首宝座。
“太子、太子妃到!”门口的太监呼。
崔夷玉引着林元瑾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缓步停在了帝后下方。
司赞官在侧高声:“俯伏拜!”
乐声之中,两人齐整地叩首行礼,等听到“礼毕”才起身,随内侍官指引坐到帝后下首。
接着便是二皇子携诸弟妹先后向帝后、太子夫妇行礼,再鞠着身笑言贺词:“愚弟周珩,得遇长兄荣膺册宝,不胜荣幸,于此代诸弟妹恭贺皇兄。”
这之后便是文武百官携命妇入殿,文左武右,异位重行,浩浩汤汤一行人进来,齐齐行跪拜礼,祝贺词。
空旷的宫殿里乍然盛满了人,臣子命妇行完礼随声入座。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早已准备好的美酒佳肴放在桌案上,伴随着乐曲再起,舞姬们如踏仙云般进来,气氛也稍稍轻松了些。
崔夷玉承应皇帝之言,先是应付完推杯换盏间的客套,见暂时没别的动静,才转眸看向身侧安静的林元瑾,低声问:“可有不适?”
“没有。”林元瑾微微仰头,摇了摇头,“殿下不必担心臣妾。”
在入宫之前她就在腹里垫了些东西,不多不少,只要撑过眼下便可。
“用不了多久。”崔夷玉用指节轻轻推开酒盏,拿了杯热茶给林元瑾,望着她的眼眸平淡而笃定。
为了保持皇帝的判断能力,他们必然不会将事情拖到酒后。
一曲将歇,靡丽的绸云般落下,舞姬们缓缓退开。
中间有了空档。
林元瑾抬眼一看,撞上了二皇子的视线,见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朝他们的方向聚了举杯。
上座蓦然传来笑声,立刻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毕竟皇帝的喜怒便是影响大局的风向,无人不在乎。
就见皇帝随意地摆了摆手,感慨着着看向下方的太子夫妇,笑着说:“前几日才与你们说,子嗣一事不急一时,哪知方才你们母后竟平白说起若是以你二人的美姿容所生亲儿,也不知与今科探花郎孰美。”
林元瑾抬起眼,倒也不觉得羞赧,偏过头看了眼崔夷玉,好奇地问:“恕儿臣好奇,听闻三岁见大,父皇可记得太子幼时是何模样?”
皇帝眯了眯眼,似在回忆:“太子肖母,面相确实未变过。”
“父皇这般说,儿臣倒希望子嗣肖父。”林元瑾扬起灿烂的笑容,“儿臣也想看看太子殿下幼时的模样。”
崔夷玉在一旁静静望着她浅笑,不置可否。
“孩子气。”皇帝听得这话竟有些哭笑不得,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眉宇却不见分毫恼意。
他像看见了昔日不得见的瑰丽画卷在眼前展开,每一幕都让人身心舒畅,成了亲后太子都比往日更加顺眼。
突然,下座之中一个官员抬袖走出,拱手于身前,定神开口:“恕臣无礼,搅扰了陛下天伦之乐。”
林元瑾面露惊愕,像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臣子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当即蹙起眉,转过身看向声源。
“微臣听得陛下与太子妃殿下谈论之中涉及皇家子嗣。”那官员目露迟疑,似欲言又止,又不得不继续说,“本不应在此时相谈,可微臣心中确有要事与皇室绵延有关,臣担心江山社稷有恙,于此踌躇——也不知该不该说。”
他这一出如重石坠湖,惊扰了郁葱树影。
殿里的乐声骤停,原本的喧哗声也消弭殆尽。
所有人的目光乍然集中在中央的臣子身上,多少透着些惊疑不定,似没想到今日会有岔。
皇帝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先是沉默,目光一一扫过下方的人,从他所出的太子、二皇子到身为臣子的裴相、崔大将军,最后才落到躬身的刑部郎中身上。
大部分人哪怕有疑,或者是装作有疑,也都镇定自若,像千年的狐狸,露不出什么风声。
十几年君臣,他了解这些人,这些人也了解他。
只是既了解他,就应当知道,他今日不想出任何意外。
“邓爱卿。”皇帝手扶着椅臂,凝视着刑部郎中,心平气和地说,“现下是宫宴,并非早朝,若有急事也不必现下报。”
“恕臣失礼,但此事关乎我朝百年社稷安稳,微臣不敢不报。”邓郎中长哀叹一声,掀起衣袍,沉沉地跪在地上,叩首在地,行了个大礼。
“陛下,邓郎中向来尽忠职守,恪守本分,如今在宴席上冒然出此言,或许真有迫切之事。”一旁的官员站出来,躬身请示。
“邓郎中如此唐突圣驾,想是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既陛下与百官皆在此,公正公开,请他一阐其咎,知其苦衷,再罚也不迟。”
“陛下,臣附议。”
“臣……”
文官如此,武将一侧倒有人直白地嗤笑了声,不以为然。
崔大将军鬓角花白,手抚胡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眼淡定自若的太子,笑着说了声:“太子宴席公然起事,你们心里想什么你们自己清楚,难道陛下就不知吗?”
这话便是干脆地将此举往结党营私的方向扯了。
“微臣未曾有半分私心,当得起问心无愧,污蔑自是不攻自破。”邓郎中眉心一动,俯地不起,开口,“臣赤胆忠心,哪怕舍身也必然要换得家国清白永续,望陛下明鉴!”
“若有奏,早不奏晚不奏,偏偏要在太子宴席上奏,尔等之心昭然若揭啊。”太子詹事笑着说。
“若心中无愧,为何百般阻挠?”旁人反口一句质问。
命妇们看着眼前之景倒是新鲜,若有宫宴,她们向来是跟随皇后、太后在其他宫殿之中,泾渭分明,唯独像今日这等特殊大宴才会同席而坐。
如此,官员们你来我往,竟无休无止起来。
眼见皇帝面色不虞,崔夷玉站起了身,雅致地行了一礼:“邓郎中尽忠职守,聪慧过人,既知冒然出头于礼不合,应当是有理有据。”
他似不在意、也不知邓郎中会说些什么,只解起围来:“父皇不若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让他说个明白,以免朝中生疑,让人含冤,反倒留下祸患。”
崔夷玉微微颔首,脊背如尺清直,喝了酒以至眼尾泛着点点嫣红,眸光却澄明生辉,薄唇微启,未有半分迟疑。
也不知是早料到今日会有人生事有所准备,还是清正自知,丝毫不惧外人诋毁。
皇帝思忖着转而看向邓郎中,叹息中带着几分息事宁人:“你若现下退下,朕便不治你罪。”
太子似乎相比往日更难看透,也不知是不是成亲之后有所长进。
裴相看向怡然自若的崔夷玉,蓦然蹙起眉,眸光狐疑起来。
此事多方认证,十拿九稳……太子还能有破解之法?
他视线游移在帝后身上,最后看向了林元瑾,只见她局促不安,目光几乎黏在太子身上。
裴相心中又稳当了几分。
年轻人没经过风浪,脸上藏不住事。
“臣,心中有疑。”邓郎中道。
皇帝闭眼“嗯”了声,“起身吧,”再睁开眼时不怒而威,“说吧,有何事不解?”
“是!”邓郎中直起身来,声音温吞,却字字清晰,“臣有疑,敢问皇上,若太子有疾,碍于子嗣,宗室子弟由此便生异心,朝中大臣游移不定,忙于结党对立,连累茫茫百姓,江山从此飘摇不定,再无安宁之日。”
“如此,太子可还能为‘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嚯!
纷乱的目光游移在邓郎中和崔夷玉身上,如此重言无异于指着太子面门骂人,称他不配为太子,半脚踏进了鬼门关。
若今日太子无罪,当众造谣的邓郎中就是死罪!
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人冒着如此风险公然与太子作对?
“邓郎中,你身为刑部郎中,便知话可不能乱说,罪也不是说是就是的。”兵部侍郎摇了摇头,笑着开口,像是分毫未将他的话当回事。
“十日之前,太医院孙太医于夤夜之时敲响微臣家门,递交其于三月前至太子府,为太子殿下诊的脉案。”邓郎中眼里带悲,红了眼眶,像心中辗转许久,如今万不得已才述说,“脉案中记载,太子殿下已无延续子嗣之能,太医亦…无力回天。”
方才还喧闹的宫殿里骤然变得寂静无比,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生怕惊扰了这份恐怖的静谧。
邓郎中竟状告当朝太子,断子绝孙!
百年未有之奇闻,今日哪怕未曾得证,也必将载入史册。
别说旁人,上了年纪的崔大将军都一怔。
崔大将军自恃入朝几十年,历经风雨,什么事没见过,如今听到这话都以为耳鸣犯了。
他以为裴党要参太子德行不端,都酝酿起了肚子里不够丰富的学识,却独独没想到话题竟会急转而下,冲到了腰部以下的病症上。
在场之人又何曾见过这等架势!
崔夷玉喜怒不形于色,他身侧的林元瑾却不然。
少女如画的眉眼灵动清丽,一汪水眸清澈见底,局促的模样中透着惊异,像是实在没想到眼前局势竟能如此精彩。
旁人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断子绝孙,难道同枕而眠的太子妃还不知道吗?!
炽烈的目光落到林元瑾身上,好似要将她穿无数个热孔出来。
林元瑾只笑着无声摇了摇头,脸上连怒意都没有,只觉荒谬,又不思其解。
崔夷玉手动了动,宽敞的袖口微微遮住了她的身形,似无声的庇护。
林元瑾隐约嗅到了少年指尖沾染着的酒香,下意识偏头,脸颊恰好碰到了他袖下的手背,感受到他手腕一紧,向一侧退了退。
崔夷玉眉心一跳,用指尖轻轻点住林元瑾的肩头,无声示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稍事安静,莫要乱了心神。
与大多数官员不同,身披诰命的命妇们目光如炽,她们不看此事的蹊跷,只看新婚夫妇间的反应来揣测其关系。
在意与信赖是很难演的,至少如今在她们看来,太子妃对于太子的依赖真得不能再真。
这虽然不能判断太子是否安好,却能明确太子妃的态度。
“说得有模有样的。”皇后笑着说,像听了个笑话,只是不在意地说,“假若你真是十日之前得的消息,为何偏偏选今日来报?”
此话直指邓郎中居心叵测,置皇家颜面于不顾。
“孙太医自恃证据确凿,臣却不得不再三查证,以免污了太子殿下清白。”邓郎中回答自如。
“太子妃如今执掌太子府中馈,听邓卿之言,你觉如何?”皇帝没理会他们的对峙,视线绕过崔夷玉,淡淡地看向林元瑾。
邓郎中眼神一变,没料到皇帝直接绕过了太子,去问太子妃。
但夫妻本是同林鸟,祸福相倚,她的回答并不公正,麻烦的是皇帝并非高堂判官,显然偏心。
林元瑾见邓郎中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扬起了乖巧的笑容,真挚地看向皇帝:“太子殿下是否安好,儿臣再知晓不过。”
皇帝睁大了眼,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说,想到前几日太子和他说的两人夫妻关系热切,死寂的局势下竟觉出了几分好笑,但板着脸忍住了。
“儿臣只是不知为何才与太子殿下成亲不过几日,邓郎中便指摘太子无缘子嗣。”林元瑾疑虑地蹙起眉,“哪怕要诊出胎像也要月余吧?”
五天能看出什么?
在场之人基本年长于林元瑾,她这么一说,众人立刻意识到太子妃年幼,尚不知晓邓郎中口中的“碍于子嗣”可以有多重意思。
一种是止步于开头,一种是干白工。
邓郎中所说的,显然是前一种。
但大家心知肚明,这般话也不能和太子妃说。
邓郎中也不能。
他只沉言继续放证据:“太子殿下久病不愈,转而寄希望于民间,派人搜罗大夫,如今那民间大夫已在太子府中两日有余。”
“民间大夫?”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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