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静了一会,热浪裹在风中,荷盈的心冷得发颤。
薛淮山双手紧攥成拳,眼眶愤恨到发红,他不是恨荷盈,而是不明白为何她不给一个确切的答案。
从扬州到汴京,荷盈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在扬州时他连着好几夜学着绣香囊,专程找了苏州的绣娘,只是为了让那荷花看上去更为生动,他在心里感叹,绣花功夫真是难。
回了汴京后,在相国寺桥桥头,其实是他先看见了荷盈,将她先认了出来,而后才拉着裴序一起看素玉。
哪怕是会得罪李家的案子,他也插手了,为了荣国夫人一事来回奔波,他心中无怨,却更心疼荷盈。
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薛淮山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和她有关的画面,但到了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像是做了一场单相思的梦。
而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薛淮山苦涩地笑了起来,郁闷地喘了好几口气。
这时的沉寂比任何时候都可怕,怀着最为悲痛的心,要说着最平常的话。
心非草木,孰能无情。
“淑庆公主可还记得答应过我要还我一份恩情。”薛淮山没能像她那般忍住,他的声音哑然。
荷盈道:“记得。”
薛淮山道:“如今我想问公主了我一个心愿。”
“想听公主亲口祝愿我和裴小娘子,永结同心,恩爱白头。”他断断续续地说。
声如断弦,猛地在荷盈的脑海中一炸。
“只此而已?”
“那便祝贺你与裴小娘子,永结同心,恩爱白头。”
薛淮山转头离开,没再说一句话。
荷盈呆呆地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头去看,见到身后空无一人,泪水才肯落下,长长的宫道望不到尽头。
薛淮山为他所作的一切,她都看眼里,明明已经万般推拒了,却还是没能挡住他那颗赤诚的心。
她无法给薛淮山想要的回应,也无法说服长公主,如此一来,也算是一个好结局了。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荷盈默默念着,将从前那些事儿全数化风散去。
荷盈强撑着走回寝殿,昨夜她宿在公主府,还未见着素玉,快走到殿前时,荷盈稳住了心绪,抬袖擦干了泪。
昨天夜里银竹在宫观里等了许久才等到素玉和裴序出现,那会夜已深,宫观里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只剩飘飘红绸在夜里呼啦呼啦作响。
银竹见裴序在,没向素玉问些什么,但裴序就跟着柴晋离开了。
那会银竹想问的事很多,恨不得将两人是如何认识的问出来,可转念一想,裴序要退婚的事比她想问的事严重得多。
素玉跟着银竹回了宫,但回去的路上并没见到荷盈,次日起了一大早跑到殿里等她。
银竹和她说,荷盈去了长公主府,但因何原因去的,银竹没告诉她。
素玉坐在亭子里等荷盈回来,她痴痴地看着那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思绪渐渐走远,昨夜裴序和她说了许多话。
昏暗的树林静的诡异,但凡出声便能听得清楚。
裴序说:“不论如何,我都会退婚,这与你无关。”
素玉静静听着,在人间的半年时间里让素玉明白了许多事,裴序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素玉只觉他疯了。
皇权主宰着人间的一切,如今裴序是在违逆皇权。
“裴青士,你不该如此冲动。”素玉劝说,“你本就该和她成婚,姻缘难得,都是天上月老牵好了线的。”
人间有皇权做主,仙界自由天规,不过月老手中的线也并非固定的。
但素玉往日从没去见过,并不知道如何变换红线的,可她是神仙,怎么就会和裴序搭上了线。
素玉静静地说:“裴青士,从前我总想瞒着你,但仔细想想,应该让你知道的。”
“我是月宫中司掌月辉的仙娥,不知为何掉入凡间,遇到了荷盈,又遇到了你,裴青士,我不会留在凡间,待到冬日我便回去了。”
素玉指向月亮,“裴青士,忘了我吧。”
裴序顺着素玉指的方向往去,皎皎明月,银辉薄纱,那儿原来就是素玉的家吗,很多次他都曾仰头窥月,原来他已见过她千百遍了吗。
素玉的一言一行超脱俗世之外,却非常人,可若是天上仙娥,好像便说得过去了。
“你若是仙子,我便一生窥望。”裴序乌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一轮弯月,明亮动人,“素玉,我心悦你。”
“这婚我一定会退。”
素玉指着月亮的手僵在半空,胸脯微微起伏着,听着一句句动人的情话从自己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如何不能心动。
常言道,人妖殊途,而她非妖,与裴序始终也是殊途。
“裴青士,你此举可为裴家想过?”素玉始终劝他。
人人都心疼他,却又要他为着大局着想,素玉也不例外,见过碾压人的权势,才知跪下的那一刻有多无奈。
裴序不该那样跪下,既然已经明白走了弯路,就该及时回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裴序道,“我既已有此志,绝不会拖累家人,素玉姑娘,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退婚,并非是想以此囚住你,亦或是想要你做些什么。”
“舅父曾与我说,做君子只需无愧心,那时我便想如何才算无愧于心。”裴序轻声说,“此刻就是无愧于心。”
林子里起风了,裴序垂首看向素玉垂在身侧的手,只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从相遇到如今,素玉离他的距离好像就是这么近,就在眼前却如此的不真实。
他救过素玉,对她以礼相待,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了,裴序愣愣地收回了手,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还在隐隐作痛。
裴序黯然垂手,若素玉不喜欢他,他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决定退婚的那一瞬间,也并非完全是为了素玉。
他固然喜欢素玉,可最令他无法直面的是将来他心里装着的人并非是自己的妻子,同床异梦的两人如何能长久。
因裴尚进的缘故,他受尽了母亲的挑剔,过去的十余年都活在父亲的影子下。
他成了父母失败婚姻中的牺牲品。
不过裴序庆幸只有他糟了母亲的厌弃,若是妹妹也被如此对待,那他将带着她永远离开裴家。
素玉想了又想,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最后只迷迷糊糊地说了句,“罢了。”
仲夏热浪成风卷来,吹落牡丹花瓣,顺着花瓣渐渐抬眼,荷盈正缓步归来,素玉回过神去迎她。
素玉见她眼尾泛着红,手心还冒着汗,“荷盈,你去哪儿了?”
不知是天太热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素玉握上她的手,被她手心的冷汗吓到。
银竹从殿内瞧见荷盈回来,放下手里的活儿直奔向两人,烈日不饶人,银竹刚从殿里出来就冒了汗,“公主正热着,先进殿内再说别的。”
荷盈颔首轻笑,跟着银竹一路进殿,素玉在殿里陪着荷盈,银竹随侍在身边,心里觉得怪却又不敢问些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银竹时不时地看荷盈,只见她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银竹看冰鉴里的冰快化完了,这会才刚过未时,待会还要热着,银竹便先离开去取冰,这一去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荷盈写得很是认真,素玉手捧诗集,侧目看了荷盈好几次,从她回寝殿到现在,荷盈未说过一句话,只一直在写诗练字。
这和她平日里做的事一样,但今日殿里的静得可怕,沉重又压抑让人难以喘过气,全然不像往日那样轻快。
素玉不知其根源,正狠下口气要问时,银竹回来了,她怀里抱着冰,白雾直往她脸上扑,素玉放下书去帮她。
安置好后,银竹满面春风地开口,“你可知我听到了什么好消息。”
素玉顺着她话,一脸惊诧,“什么?”
两人的目光心照不宣地看向荷盈,荷盈全身一颤,蓦然抬眸,“是何事?”
“长公主为薛郎君和裴小娘子指婚了,官家下旨封了裴小娘子做县主呢。”银竹闷闷地说,“听闻薛郎君原是和裴小娘子青梅竹马。”
银竹替荷盈不平,“既是如此,为何还想高攀公主,险些被他骗了去。”
素玉眸光一转看向荷盈,她在极力克制翻涌的情绪,因为体会过,素玉看得出荷盈的心思,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为何她一下午都不言语。
是因为薛淮山。
关于扬州的那些事,素玉并不知道,但在汴京的一言一行,薛淮山无微不至竭尽全力的想要接近荷盈。
看上去只有薛淮山一个人在付出,但在相国寺桥头,是荷盈先去见了薛淮山。
荷盈那样沉稳恬淡的人,在热闹的街巷只一眼就认出了薛淮山。
素玉心中一悲,裴序掌握不了自己的婚事,就连荷盈身为长公主身边的人,也要委曲求全地生存。
这是权力至上的人间,所有的一切都无关乎对错,只有掌权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在这儿就算是天王菩萨都要受命于皇权,素玉指尖蓦然发白,胸口渐渐沉闷起来,无力悲愤的情绪在心里漫开,像是一滩甩不掉的稀泥黏在那儿。
或许真正的悲恸的时候一个字也说不出,就像是一具木偶,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吊着一口气。
就如此刻的荷盈,她仍旧垂首写字,蝇头小字规规整整。
日暮时分,银竹去了御厨房,做了三份酥山带回寝殿,羊奶和冰块融在一起,加了蜜又点缀了茉莉花,看上去就香甜。
素玉尝了些,入口浓郁柔滑的奶香味,和冰块融合得十分可口,素玉吃完了一碗,但银竹呈给荷盈的却一点没动。
银竹见着奇怪,正当要问是不是不合口味,却被素玉立马喂了一口酥山。
“银竹,我有些话想和荷盈说,要不今日你先回去,我晚点再回来。”素玉从来没笑得这么假过,银竹眼皮子跳了跳。
“那好吧。”银竹望向荷盈,她始终一言不发,银竹想不明白,究竟是为薛淮山的事还是为素玉的事。
银竹收拾好东西,退出了殿,心里暗暗想着,素玉虽然笨了些,不过心是好的,有些悄悄话和荷盈说也不奇怪,更何况,只有荷盈愿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若要换做她听素玉再三说自己是神仙,她定要和她掰扯清楚,哪有这么笨的神仙。
“荷盈,累了吧。”
素玉合上殿门,轻声问了一句,荷盈闻言,弃了笔,眼眶一红,喘了好几口气。
“素玉,我无话可说,你也不必问我。”荷盈声音轻柔坚定,“薛衡岳会娶裴云照,那么裴序就一定会退婚,素玉你不必担心我,如今你的抉择很重要。”
无论裴序退婚与否,宁安郡主和李淑妃都不会放过素玉,倘若素玉要与裴序携手走下去,那么就必须迎难而上,有多难可想而知。
可如果素玉愿意,她愿意送她离开汴京,等到护她平安到冬至。
翌日清晨,百官下朝后,裴序跟着内侍直奔福宁殿,裴尚进一回头便发觉裴序不见了。
裴序只在殿试与杨佶说过话,在翰林院任职后便再也没这样面见过杨佶。
内侍领着人进福宁殿,杨佶见是裴序来十分讶然,令玄子坐在案前批劄子,轻抬眼皮看了眼身着浅红圆领长袍的裴序。
“今科状元,裴中书的儿子,我记得你,你的词写的很好。”杨佶抿了口茶,吩咐人赐座,“你来见我是做什么的?”
话音刚落,裴序即刻双手摘下幞头,一言不发地跪倒在地,“微臣,想求官家收回赐婚圣旨。”
杨佶瞪大双眼,呛了口茶,此言一出,外头有耳尖的已然向各处传报通信。
“你想让我收回你和云岫的婚事?”杨佶放下茶,目光深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裴序,随后又看了一眼令玄子。
退婚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此事已有半年之久,说要退婚,似乎又晚了些。
杨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心里非但不恼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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