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的放学铃声响起时总觉得格外轻快,同学们飞快收拾好书包就往外走,阮唐倒是一如既往,将书包整理好,又不慌不忙地摆正课桌。
门外等着她的唐褆笙倒已经习惯,只是阮唐今天,好像格外磨蹭。
她手上不慌不忙地整理着桌上的书,余光却一直跟随着后桌的身影。
时砚景坐在椅子上,额前碎发盖住了他的目光,阮唐只能看见他的发顶。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了,唐褆笙在某节课后悄悄跟阮唐咬耳朵,说时砚景唯一一次离开座位,还是默默避开人群去上厕所。
太沉默,似乎四周的喧嚣都同他无关,只缩在座位的一角、没有认识事物能照彻这方晦暗侵食的地界。
但也还好,同班同学们应该是中午休息时在小群里讨论过一轮,下午时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都少了很多。
阮唐午休的时候也悄悄拿出手机瞄了几眼,所谓的道听途说满天飞:“听说他是个孤儿”、 “听说他被丢弃”、“听说他耳朵出生就是这样”“听说……”
人们看完后,对话的大部分字眼都是“可怜”“可惜”。
阮唐沉默地飞快浏览后,咬着下唇按熄屏幕。
她整个下午心里都有些微堵,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偶尔瞥见某些同学偷偷望向她身后的眼神,阮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对。
原因是就是那些眼神。
里面充斥满了怜悯、唏嘘,但阮唐知道至少在这个班级里,同学们的这些眼神并无恶意,但是……
从小到大都这样过来的时砚景,应该最害怕看见这样的眼神,也最害怕感知到这样的情绪吧?
就像是无时无刻都有人在身边无死角地提醒你:你有障碍、你身体残缺。
于时砚景而言,何尝不是每天重复不断的软伤害呢?
阮唐沉默地走出课室,唐褆笙的目光倒是一直追随着她,见状上去挽住阮唐的手,又往里面瞥了迟迟不走的时砚景一眼:
“第一天就这么用功?这就是状元的世界吗?”
阮唐偏头,透过玻璃窗往里望,只见时砚景依然垂眸专心写着什么,光影打在他的身上,织就的隔阂收拢又拉起,不完整的着力点像昭示着极力掩盖的情绪——
她知道,时砚景的笔尖,已经许久没有在纸上滑动过了。
莫名的情绪笼罩在阮唐的心头,一直从她放学后练完舞、回到家吃完晚饭后,都还未停歇。
晚饭后,阮天赫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今天他休息、没有回医院,否则平时病患多的时候,阮唐甚至一头半个月都不会看见爸爸的身影。唐弦端着饭后甜点从厨房走出来招呼父女俩去吃,于是兴致缺缺的阮唐果不其然被关切地询问。
“唐唐今天怎么了,是练舞太累了吗?”唐弦看着自己女儿,是最温柔的语气,“你现在高中了,学业会越来越繁忙,要不要妈妈跟舞蹈老师协调一下,将每天的舞蹈课改为周末?”
阮唐咬着勺子,闻言摇了摇头:“不用的,我不累。”
阮天赫和唐弦倒也从不强求,只提出建议,听到阮唐这么说,两夫妻对视一眼,也没再提,阮天赫轻声:
“那如果你觉得自己兼顾不了的时候,记得跟爸爸妈妈说,”
阮唐乖乖点头,眉眼弯弯:“我知道啦!”
“对了,我今天看家长群,隔壁那孩子是跟你同一班吧?”唐弦慢条斯理地吃着个芒果,“听老陈说,他中考接近满分呢。”
阮天赫闻言,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只是带了几分感慨:“以小城镇的教育资源考成市里的中考状元,这孩子真的了不起,如果是从小就在市里读书,他一定能走得更远。”
唐弦同意地点点头,一顿,声音低了些:“老陈的前妻今天回来了一趟。”
一直低头吃甜点的阮唐悄悄竖起耳朵。
“前妻?”阮天赫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号人物带有几分厌恶情绪,“她还回来做什么?”
唐弦语气也重了些:“不知道,就在你去接唐唐下舞蹈课的时候来的,他们又争吵了很久,我听了一下,应该是她听说老陈收养了一个孩子,于是回来要求老陈每个月再多给她分抚养费。对了,两人吵架的时候,隔壁那孩子也正好放学回来呢。”
阮天赫脸色沉了沉,他瞥了阮唐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唐弦也止住了话题,只是忽然又一拍大腿就起身走进厨房,两三分钟后,端了个保温壶出来。
唐弦将壶放在桌上:“刚好今晚多煮了点杨枝甘露,我给老陈家送点,那孩子今天可听了老陈前妻不少闲话。”
阮天赫赞同地点了点,只是还没说话,坐在旁边的阮唐就已经火速吃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比平时更积极地:
“妈妈,我去吧!”
唐弦动作一顿:“你去?”
“对。”阮唐已经伸手接过了保温壶,眉眼因笑意而渐趋于月牙的形态,“妈妈,你昨天不是才跟我说要多照顾隔壁的哥哥吗?现在我们不仅是邻居了,又成了同班同学,关系要相处得更好一点才行。”
唐笑闻言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连阮天赫也是一脸宠溺:
“好,我们唐唐最乖了,去吧,别忘记让陈叔叔将上次给他的餐盘还回来。”
这个小区内的邻里都相处得不错,周围的几乎人家关系更是好,不时都会互相送点吃的。
阮唐乖乖应了声好。
晚风绵长柔软,阮唐抱着个保温壶站在陈叔叔家门前,郑重地按下门铃。
只是等待了许久,都没有人开门。
阮唐疑惑,又按了一次,门铃在按压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又乖乖地等待了几分钟,仍然毫无动静,只剩下路灯的细微声噪构成等待的背景。
奇怪。
当阮唐微微皱着眉打算按第三次的时候,里面有一阵略微慌张的脚步声传来,眼前的门被打开,阮唐甜抬头刚想叫人,下一秒看清人脸后,喉间甜丝丝的那句“陈叔叔”却硬生生被来人哽了回去。
时砚景垂眸,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一秒,阮唐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她往时砚景身后望了望,时砚景瞥到她的动作,也悄悄后退了一步,低声:
“陈叔叔出门了。”
本就有些低哑的声音被夏末晚风一吹,像蒙了层氤氲的雾,化成穹顶的一道长疤。
阮唐哦了一声,风拂起她的发与裙尾,好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气,阮唐悄悄掀起眼皮偷瞥一眼,视线落点掷于时砚景额前未干的湿发、又落在那颗小小的眼下痣。
刚才……他应该是在洗澡吧?
“咳……”阮唐扯回心神,她将手中的保温壶往上递了递,声音略大了些,然后附上灿烂的笑容,“是我妈妈做的杨枝甘露,拿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时砚景一顿,眼前人的笑容堪堪抵达自己的眼睛里,只是一瞬,他便低头将目光落在保温壶上,是以阮唐并未发觉人目光的停留与偏离。
两道低明度的影长在夜色下。
时砚景接过保温壶,惯性以碎发遮盖住人的视线,像虹膜缺口寄居人体内,渗透依赖栖息而生存的保护层:“谢谢。”
顿了顿,他还是再开口,只是拎着保温壶的指尖又开始用力到泛白:
“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浴室,没有听见。”
他后半句说得囫囵,可一直认真盯着人看的阮唐却听清了,于是那股心酸的感觉又开始在身体里泛滥,短短的时间,她构思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眼睛比刚才更明亮:
“没关系,我没有等很久,以前陈叔叔也经常因为太沉迷看书而听不清有人在按门铃呢。”
时砚景当然知道阮唐是在胡扯,只是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她的善意,一时又沉默。
阮唐眨眨眼,一边牢记着妈妈“多对他笑”的嘱咐,一边又将语气放得极轻松,来缓解这种贸然打扰的唐突:
“还有就是,上个月端过来的餐盘,陈叔叔还没有时间还给我们,请问,我可以进去拿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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