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碗烧刀子,在甲板上摆成整三排。
浓烈的酒气混着江风在空气里翻腾蔓延。
范周和云怀等人想说话,被江蕴抬手止住。
江蕴放下怀中酒坛,展袖站起,玉带当风,金色广袖随风飘扬。
四面八方,所有视线都汇聚到这一处,对面舟上,隋衡以指轻敲栏杆,好整以暇地等着江蕴的回复。
告诉他,孤可以与他比,但此项不在约定之列,他若想与孤比,必须加筹码。
江蕴开了口,让士兵去传话。
范周云怀俱大惊∶殿下!
三十碗烧刀子,便是云怀这样身强体健的大将军,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殿下疯了吗!
江蕴乌眸如水玉沉静,静静凝望着浩浩流淌的江水,道∶传话。
太子声音不高,却透着无可违逆的威严,旁边的小兵恭行一礼,立刻大步上前,站到船头高声往对面传话。
加筹码?!。
众人哗然,连隋衡都微微露出意外之色。
他以为,三十碗烧刀子,光酒气就能熏得那伪君子腿软,没料到对方竟然还能继续扑腾作妖。
孤是没有筹码再给他加的,去问问,他想如何?
隋衡懒洋洋开口。
亲兵应是,也大步站到船头,向对面问话。
江蕴业已立在栏杆后,素白手指轻抚着木制栏杆表面,道∶若孤能连赢两场,两年内,隋军不得越过黄河,侵犯江国一寸土地。
范周等谋士和一众将领俱露出惊诧色,没料到江蕴提出的会是这个条件。
两年,何其珍贵的时间。
若江国真能获得两年休养生息时间,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国库可以更殷实,兵马可以更强壮,云、洛两国的问题可以得到彻底解决,暮云关的垦荒令也许有机会推行,江国的水师也许有建设起来的机会…只是一瞬,范周脑海中便掠过十数个继续解决的问题。
连负责传话的小兵都微微愣了下,而后气势铿锵地将太子的答复传给了对面。
对面舟上又一阵哗然。
隋衡终于收敛起玩世不恭之色,眼底划过一抹冷锐锋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立在后面的徐桥、陈麒,和其他谋士将领也纷纷皱起眉。
如今江国内忧外困,正是喘不过气的时候,等今冬黄河结冰,便是直取江国的最佳时机。若是给他两年喘气和恢复的时间,殿下最早后年冬天才能挥兵南下。
江国太子虽然体弱,却诡计多端,谁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
然而似今日这等两国太子于江上会晤的重要事件,虽然并未直接兵戎相见,却是另一种没有硝烟的战争。
双方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本国的权威与尊严。
拼酒之事毕竟是殿下主动提出的,殿下步步紧逼在先,若殿下此刻拒绝了江国太子的要求,不免有出尔反尔,临阵退缩的嫌疑。
且江国太子提出的这个筹码,尺寸拿捏得十分刁钻得当,并非直接向殿下讨要城池,只是定了一个两年之约。
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
自从颜氏倾倒,隋衡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到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
这个丑八怪,是疯了吗。
隋衡在心里想。
三十碗烧刀子,他怎么敢喝,还是笃定了他不敢答应这两年之约,所以故意用这法子激他,想让他先低头。
真是个手段奸猾的伪君子啊。
隋衡想。
隋衡忽然又想到那道曾经贯穿他整条右臂的箭伤,那整整一月的裂骨之痛,令他终身难忘。这刻,隋衡体内蛰伏的狼性与征服欲、战斗欲再度罕见地被激起。
陈麒正色道∶殿下,此人狡诈多端,最擅使阴谋诡计,殿下万不可轻易答应他。
隋衡抬手止住他。
而后唤来亲兵,眉眼冷峻深刻,道∶告诉他,孤不是傻子,两年不可能,最晚明年冬天,孤一定会挥师南下,直取江都。
前提是,他真能喝了那三十碗烧刀子,并在射术环节赢了孤。
否则今年冬天,便是他江容与的死期。
他堂堂隋国太子,不是输不起的懦夫。
这拼酒之事既是他提起,他自会奉陪到底。
他倒要看看,这伪君子究竟要如何喝下这三十碗烧刀子。
隋衡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包括涌在两岸围观的百姓。无人能意料到,今日这场因洛国归属而起的会晤,竟对江南江北局势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三十碗烧刀子不是小数目,挤在南岸的百姓,第一次用震撼和意外的目光望向一袭金色缎袍,遥立舟头的病弱太子。
明年冬天,即使不到两年,那也是接近一年半的时光。
传闻中病弱多病的太子,当真能饮下那三十碗烧刀子么?
三月的江风,带着淡淡的咸味,江蕴扶栏而立,金色广袖迎风而举,听到隋衡话后,平静吩咐士兵摆案摆酒。
他设想过无数次他们兵戎相见的场面,即使现在并未真正见面,江蕴已深刻感受到,两个敌对国家的太子,兵戎相见的残酷与无情。
这还是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恩怨的
情况下。
若掺杂了私人恩怨,情况只会更残酷更复杂。
江蕴垂眼,收回视线,羽睫也染上了些许江上独有的潮意,他起身行至案前,迎着两岸无数注目的目光,迎着隋衡探究狠戾如狼一般的目光,自左起,端起第一碗烧刀子,一饮而尽。
饮罢,他将空碗朝外展示,直接摔入江中。
紧接着是第二碗,第三碗,江蕴面不改色,一连饮尽十碗。
他长身如玉,容仪始终优雅,只有离得近的范周等人,才闻得—两声微弱咳声。
殿下!
范周急要上前相扶。
江蕴道无妨,又开始喝第二排。
对面舟上,隋衡双眸轻眯,看着这一幕,感到极大意外。
想,这丑八怪,莫非是真不要命了么。
他自是乐于奉陪的,江蕴喝完十碗的功夫,他也轻松地喝掉了同样数量,且恰好江蕴多一碗。
儿郎们,击鼓,奏雅乐。
今日,孤要与容与太子畅饮。
他语调依旧懒洋洋的,眼底却多了许多探究和感兴趣的神色。
这是隋衡第一次有冲动,想揭开那道幕离,看看对面这个令他打心底里厌恶的丑八怪究竟长成个什么丑模样。
但也仅是冲动而已。
激烈高亢,密密如雨的鼓点立刻在江面震响,中间夹杂着悠扬悦耳的曲调。
这是一首《破阵曲》。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聚到那一金一玄,色彩激烈碰撞的两道身影上。激昂紧促,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鼓点中,一只又一只空酒碗被掷入江中。
无形的刀剑兵戈,在江风烈酒间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曲调乍断,鼓点戛然而止,两只雕刻着精致牡丹纹的黑色酒碗同时被掷入江中。
江南江北两位太子,竟在同一时间喝完了最后一碗酒。
江蕴伸手,扶住了栏杆,如玉指节微微泛起白,隋衡眉峰长长一扬,眼角锐利,犹若实质,直勾勾盯在江蕴身上。
这个丑八怪,竟然真的喝完了三十大碗烧刀子,而且速度还不慢。
隋衡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惊讶。
这份惊讶,甚至已经盖过了他对结果的关注。
江北的谋士和将领们自然也惊讶,但最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江南诸国的国主与名士公卿。
要知以往流觞宴上,这位传言体弱多病的江国太子,除了不可废止的必要礼节,其他时候几乎是滴酒不沾,只喝茶水的。如今竟当众喝下三十碗烧刀子,还能站着没倒下去,简直匪夷所思。便是寻常身强体壮的武将,这么大量的烧刀子下肚,怕也要脚步踉跄,走不稳路。
隋国太子亲自准备的北境烈酒,不会是假的,众人不由开始怀疑,以往有关江国太子体弱多病的传言,会不会都是假的。
江国太子,其实应该是位身体康健,很健壮的太子。只因深居简出,不怎么在人前露面,才以讹传讹的,被冠以体弱之名。
毕竟也无人亲眼见识过,这位太子是如何体弱多病的。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怎么可能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都没摔死,又怎么可能一口气饮下三十碗烧刀子。
江蕴确实还好,因他其实已经用内力化掉一部分酒力,但也没那么好,因烧刀子终究是酷烈之酒,对胃极不友好。
范周第一时间让人端上了解酒汤药,江蕴喝了些,依旧在船头坐下。
江风飒飒,潮意扑面,天边忽然堆积起阴云,竟是又有要下雨的征兆。层云深处隐约有雷声传来,正如江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
江蕴轻咳声,发尾也沾染上了些许潮意,端起醒酒汤,再度喝了口。
隋衡没再说什么,直接让人将弓箭取来,而后命人将洛凤君放到舟上,丢到十丈外的江心上去。
洛国国君立刻吓得跪了下去∶殿下,求您放过小儿,他真的不知情啊。
洛国国君在隋衡眼中看到了杀意,他怕隋衡恼羞成怒,直接用箭将洛凤君射死。
隋衡没有理会他。
隋衡制定了两个比试规则,让江蕴选。
从洛凤君身上射一样东西做彩头,谁先射到谁赢,二,从江上射飞鸟,一炷香内,各射十箭,谁射落的飞鸟数量多,便算谁胜。
隋衡还表示,可以依先前约定,让江蕴一箭。
洛国国君脸色遽然大变,当即膝行到隋衡面前,哀求∶殿下,不可,这万万不可啊。
冷箭无眼,隔着十丈远的距离,什么也看不清,万一江国太子箭术不精失了准头,儿子命可就没了。而且江上射箭,因为江风影响,难度和失误的几率本就比平时大很多。洛国国君心急如焚,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见隋衡不为所动,神色冷漠,他便面朝南方,隔江给江蕴磕头,希望江蕴高抬贵手,饶过他犬儿一命,直磕得额头血都流了出来。
江蕴已经隐约猜到隋衡在打什么主意。
不紧不慢喝完醒酒汤,展袖起身,道∶孤选第二种。
不过,告诉他,孤不用他让。
江蕴直接让云怀取来了九支箭。
雷声更大,阴云翻滚,天幕迅速黑下去,细小的雨点已经开始落下。
江上的雨,说来就来,由晴转阴,只是瞬息的功夫。
江蕴取过一支箭,将箭上弦,弯弓搭箭,金色广袖迎着雨点扬起,缓缓将箭镞对准一处。
玄色弓身,和修长如玉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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