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江蕴和十方一起把从樊宅带回的一整袋禄米倒在地上,果不其然,米中掺杂着许多白色粉末,还有零星几块黑色的碎石。
江蕴拈起米粒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
这种无色无味,又和米粒颜色极接近的粉末,掺进米中,很容易被当做是春米过程中遗留下来的杂质。
但江蕴知道那不是。
若仔细感受,能发现那种坚硬的结晶状物体和米粒杂质是微妙区别的。
江蕴想到了曾在书上看到的一种东西,硝石。
无色无味,可溶于水,且能入药,经常被用来治疗头痛、痢疾等疾病,即使误食,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用十方的话说,确是投机倒把,可用来增加禄米重量的好手段与好材料。
江蕴进了书阁,循着记忆,从最里侧的书架上取了一卷书下来,而后把灯放到地上,直接在书架间跪坐下去,青袖垂地,于昏暗中,打开了书卷。
这是一本方术集,除了各类玄乎其玄的飞升长生不老之法,后半卷,用极大篇幅记载了各类丹药的炼制方法,其中都要用到一样东西,硝石。
硝石,不仅能入药治病,还是制作火药的重要材料。
九大营的禄米里,突然掺杂了这么多的硝石粉末,真的是巧合么。
江蕴放下书卷,靠在书架上出神。
他来书阁,并不是为了找书,而是为了想事情。因关于硝石的记载,他已在不同类型的书籍中看过很多次,以他目前的记忆力,并不需要特意核验。
自幼时起,王宫藏书阁里堆积如山的浩瀚卷轶,便是他消解心中孤独与寂寞的绝佳工具。遇事时,他经常一个人坐在藏书阁里,一待就是一夜。
骊山可能出了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江蕴想。
因为隋衡两日前刚来过信,骊山不久前下了场雨,梅子酸苦,不宜采食,但负责送信的亲兵却对此一无所知。
并以殿下军务繁忙的理由搪塞他。
那个人在某些事情上,有些偏执的坚持,即使军务再繁忙,每日一封封又臭又长的情书,从未断过,怎么可能会忘记一篮梅子。
最大的可能,送信的亲兵,根本不是隋衡派来的。
真正的亲兵,很可能已经遇害,或遭遇其他危险情况。
隋衡治军甚严,江蕴一时无法猜测,究竟是出了何等状况,会导致他身边的亲信都被人替换掉。对方如此做,显然是不想打扫惊蛇,让骊山的变故传回隋都。
在隋衡正式出发去骊山前,吉祥石的看护任务,一直由九大营负责,骊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兵家必争之地,曾是九大营的练兵场与大本营。
九大营禄米里出现的硝石粉,和骊山,和吉祥石,会存在关联么?
吉祥石出现得本就诡异,这个年代,人们虽深信祥瑞之说,但仔细翻阅史书就能发现,大部分祥瑞,都有被人为制造的端倪与痕迹,真正的天降祥瑞,其实十分少。若吉祥石和史书中记载的那些祥瑞一样,也是被人刻意宣扬制造出来的呢。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江蕴下意识的不想深想。
因站在敌国太子的立场来说,骊山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隋衡这个隋国太子无论可能遭遇什么样的危机,都当与他无关。
更残酷一些说,还对他有利。
他应当冷静克制的,以江国太子的身份,作出最理性的选择与决定,而不应坐在这里。
江蕴心口有些疼,额上也渗出一些细碎的汗。
公子?
嵇安见江蕴久不出来,提着灯进来找人,看到靠在书架上,面色苍白虚弱,手指紧擦着袖口,像是犯了急病的小郎君,吓了一跳。
江蕴摇头,道无事。
缓了缓,面色如常地提起灯,将书卷放回原处,和嵇安一道出了书阁。
这一夜,江蕴再度犯了梦魇。
只是梦魇的内容不同以往,变成了他只跪坐在曲水河边,遥遥望过一次的骊山,梦中,隋衡手中提着一篮熟透的梅子,张扬璀璨笑着,伸手要递给他时,被突然爆炸的山峰与滚滚碎石吞没。
眼前全是血肉模糊的碎片。
有人大呼殿下,有人大呼吉祥石毁了。
昏暗中,肌肤如玉苍白。
他再一次下意识抓向身边,身边空荡荡的,并无人影。江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起身,穿好衣袍,不再睡,移灯到窗下,拿起书,开始逼自己冷静。
这时,腹中再次闪过那道奇异的热流。
江蕴怔了怔,伸手去摸,那股气息再度调皮地躲了起来。
这一夜的骊山,倒是出奇的平静。
颜秉义重伤,以后多半会是个残废,霍城不得不当机立断,革了颜秉义的副统领职位,转提拔另名颜氏子弟颜武上位。
颜武算是他的心腹,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不仅帮他连通和颜氏的关系,还为他出谋划策,献过很多有用的计策。
颜武不像颜秉义那般嚣张跋扈,没有脑子,他很有城府,也很懂得收买人心,坐上副统领一职后,迅速和另一名副统领,一名霍氏子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名霍氏子弟名叫霍
承恩,从辈分上来讲,要叫霍城一声叔叔。
颜武在帐中备了酒肉,请霍承恩和另外几名九大营将领来帐中一起吃肉喝酒,他还将自己带来的几个美姬一块召来,陪众人宴饮。
期间,颜武再度有意无意地提起隋衡更换骊山布防的事。
霍承恩年少气盛,不如霍城沉稳,虑事周全,他酒意上涌,激动地附和颜武∶我小叔这个人,就是忠厚有余,胆魄不足,说到底,就是个没有志气的窝囊废,所以才任由太子骑在他脖子上拉屎。
其他几个九大营将领也正为此事感到憋屈,听霍承恩如此说,也都借酒壮胆,将心中的不满愤懑全部发泄了出来。
一人红着脖子道∶今日我还听见,青狼营那些人,背地里都骂咱们九大营尽是怂包软蛋,连给他们牵马提鞋都不配..…
这话再度激发众人的激愤情绪。
颜武眼珠一转,道∶诸位哥哥就没想过反抗么?
反抗?如何反抗?
虽然憋屈,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青狼营那些人,的确被太子调/教得个个如狼似虎,悍勇无双。双方真硬碰硬对上,九大营恐怕会输得很惨。
颜武笑着给众人各满了一碗酒,道∶打仗又不一定非要靠蛮力。
他低声说了一番。
众人眼睛一亮,霍承恩迟疑道∶这法子好是好,只是,我小叔那个人,怕不会允许我们这般做。
那有何妨。
颜武成竹在胸∶霍统领为人谨慎,是怕一旦失手,得罪太子,可只要我们行事隐秘些,替他解决掉心头大患,事成之后,统领能说什么,恐怕还会重重赏咱们。
霍承恩又道∶可没有兵符,我们如何调遣兵马?
颜武目光闪动,拍拍他肩∶那自然要仰仗承恩你了,你是统领的侄儿,统领对你没有防备,只要你趁统领熟睡时将兵符窃来,不就成了。''
霍承恩目光沉沉思索片刻,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道∶好,我今晚就去!
暗夜里的骊山,巍峨险峻,绵延数百里,如一条沉睡的巨龙。
苍茫山脊下,数股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手握兵器,兵分四路,借着黑夜和山体遮掩,往月望峰上悄然进发。
领头的正是颜武和霍承恩等人。
颜武握着霍承恩窃来的兵符,决定趁深夜青狼营防守正松懈疲惫时,发起兵变。他还了解到,隋衡今日宴请众将,喝了不少酒,回帐时,摇摇晃晃,双眼迷蒙,都是被亲兵搀着的。
如今对方身边的近卫都已被悄无声息地替换,对方一举一动,几平都在颜氏的监控下,颜武有十分的把握能举事成功。
颜武如此有信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早在数日前,隋衡未抵达骊山时,他已经借着九大营清场的机会,带领心腹在各个重要据点埋下了炸药,如今隋衡的中军大帐附近,就埋着很大数量的硝石硫磺,只待他夺了月望峰这个制高点,发出信号,与他接应的心腹便会引爆炸药。
别说隋衡是血肉之躯,就算是钢筋铁骨,也会被炸成碎片。
这是太子忤逆颜氏要付出的代价。
这也是颜氏给整个朝野的警告。
一路行来,都很顺利,沿途防守的青狼营士兵轻而易举地被他们截杀,月望峰已近在眼前,只待冲上峰顶,发出信号,明日,青狼营将不复存在,骊山,乃至整个隋都,依旧是九大营的地盘。
颜武抽出腰间刀,再度熟练地割断一个士兵的喉咙。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与滚滚如雷的马蹄声,火光自四面八方涌来,颜武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团团围住。
不远处,一人乌发以墨冠高束,俊美摄人,高踞马上,表情有些玩味,甚至是懒散地打量着他。
无数狼头刀在暗夜里闪动起森冷寒芒,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无数头颅滚落在地,月望峰已堆满死尸。
血,淌流地满地都是,将青草和山石都染成刺目的血色,空气里散发着新鲜黏稠的血腥味儿。
颜武、霍承恩,连同几个主谋将官一道,被五花大绑,押到隋衡马前。
霍承恩已经吓得惨无人色,浑身抖若筛糠地跪在地上,颜武不甘怨恨地望着隋衡,喃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隋衡出奇的好脾气,笑吟吟道∶不知道哪里出了疏漏,对么?
告诉你也无妨,孤的爱妾,品性高洁,风雅无双,是绝不会在信中写出''思念夫君,孤衾难眠''这种没羞没臊的话的。即使心里想,他也不会写出来。
还有,孤的爱妾,字也不会写得那般丑。
模仿得那般拙劣,也敢舞到孤面前卖弄,谁给你们的自信?颜氏?还是颜冰?
颜武面色一变。
他激烈挣扎起来,高声喊∶这都是我一人主意,你休要攀扯颜相!
颜冰能养出你这样有骨气的狗,倒是令孤刮目相待。
隋衡手一挥∶拖下去,重刑审。
江蕴一直在窗边坐到东方既白。
天色蒙蒙亮时,别院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继而是拍门
声。
江蕴一惊,立刻放下书,走了出去。
亲兵已走到廊下,见小郎君一袭青衫,自屋中出来,立刻在阶下跪倒,双手呈上手中物∶这是殿下命属下给公子送来的。
那是一小篮青梅。
江蕴怔了怔,走过去,问∶你们殿下……可安好?
亲兵笑道∶殿下一切大安,并于昨夜诛杀了几个试图毁坏祥石的叛逆,待明日吉时一到,举行过参拜大典,便可运送吉祥石回京。
江蕴默了默。
又问∶骊山内,可是发现了炸药?
亲兵露出惊奇色∶公子如何知晓?
江蕴感觉胸腔内仿佛有巨石缓缓落地,在枯坐一夜后,终于能有新鲜的气息进入喉管与肺腑,令他轻轻缓过一口气。
他嘴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将那篮梅子接过来。
道∶只是随便猜的,多谢。
江蕴让嵇安去取了蜜水,给亲兵饮用。
亲兵长着张可爱的娃娃脸,红着脸向江蕴道谢,道∶殿下说,今晚他还会准时给公子送信回来的。
十方和樊七这段时日也直接住在了别院里,他们和那名亲兵相熟,打探到了更多消息。
江蕴坐在凉亭里,一面吃梅子,一面听他们闲聊。
十方气愤道∶那颜武委实可恶,听说死前都在咒骂殿下杀孽太重,必遭天谴,他们颜氏这些年犯下的腌瓒事,难道还少么。就说去岁,颜氏一个家仆,就敢仗着颜氏权势,侵占百姓良田数百亩,他们还串通官府,将那些前去告状的百姓活活打死在狱中。若真教颜氏一手遮天,那才是全天下百姓的噩梦。
当夜突然风雨大作。
江蕴依旧坐在窗下看书,一直等到深夜,都没有等到隋衡送回的书信。
江蕴想,这样大的雨,山道必然艰险难行,送不到也正常,放下书,准备沐浴休息时,窗外忽有闷雷滚过,紧接着一道紫色厉电当空劈下,将院中一颗梅树都劈焦了大半。等雷声过去,嵇安连忙带着宫人去将断裂的焦木移走,免得引起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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