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打冰结冻,往年这个时候江上船停,纤夫缩首,热闹的码头会进入一段萧条期,不说人迹全无,也绝无可能会出现摩肩擦踵,人来人往的喧闹景象。
一切都跟天方夜谭似的,住靠近江两边的人家,未料有一日真能靠着地势发家致富,守着家门口就有生意来,摆一方小桌几,炖煮一些驱寒的姜茶,再煎上一锅油豆腐渣饼,来往的行脚客,上工扛沙包的苦力,随便一坐,塞上两碗,不稍片刻,全家一天的嚼用就挣得了,若更勤快些,从早到晚的守着摊子,那一天挣足十天的嚼用也有可能。
银子什么时候这么好挣了?
初初掘到第一桶金的人家,晚上盘在炕上,数着铺了一铺盖的铜板,然后全家眼对眼,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互掐大腿,来辩眼前的真实性。
等后来左右邻居们跟着一起摆起了小食摊,却也不见生意萧条,更没有所谓的竞争价格战,大家平等的瓜分着沿岸的客流,区别只是谁家的生意更好,谁家则会因为偷工减料被淘汰关门,总归只要老实做生意的,没有分不着一杯羹的。
而随着江船日夜川流不息,沿岸人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后,终于有人悟出了银钱好挣的由来。
因为他们江州啊,换了个极舍得搞基础建设的新府台大人,那凛冬还不歇的漕船,专门组织起来的凿冰队,以及一船船从保川府往江州运的建筑材料,除了青砖坊目前能自给自足,其余所有盖房砌屋所需,都得从保川府那边进,吃的用的方方面面,匮乏的江州,除了江鲜海鱼,就盐最值钱。
可在这冬日歇灶期,盐业也是停工的,所以,他们的崔府台,在用府库财物,支撑着这一场盛大的重建工事,没有一点私心,未有中饱私囊,倾其所有的,在为江州的改变而努力。
前一阵子传言的前朝宝库,南城地底下挖出来的金银珠宝,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会肥了衙署当官的,平常普通老百姓,约莫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可崔府台用事实告诉他们,不是所有官都贪得无厌的,至少,有崔府台在的地方,百姓们就有足能够养活一家人有余的工作机会,和活路,只要不是懒惰到极致者,背沙包都能赚足裹腹之物。
今日江州,非往昔江州可比。
“文宇前个将近两月的商税
盘了盘,保川府府库今年最后两月,赚了往年一整年的商税,帷苏,整个保川府周边三处驻军,今年都将过个好年,谢谢你。
此时两人已经从地下赌坊出来了,因看着天气还早,便慢慢步行至码头边,站在地势颇高的一处堤坝上,放眼望去,江州船只如梭,漕船运输队一来一往的两边航道,交互喊着梆子撑杆破水,那站在船头的老舵手,伸着脖子扯出嘹亮的唿哨声,远远的荡上半空,震的四方回响。
你方响罢我登场,跟攀比谁声高似的,一方唿哨声止,一方唿哨声起,引得两边临岸的船工,也跟着一起扯着嗓门,帮着己方舵手助长威势。
冬日风寒,可江上火热,沿岸百姓更见了船来,便开始蜂拥而上,按着签子蹬船卸货,长长的顶梁木,做得半成品的雕窗围栏,连着上等的鱼鳞瓦,都从的保川府那边引进,种类数目多的叫人咂舌,可是,并不会有人质疑府台大人的购置方式,在全江州都进入改建期,大手笔的从外引进物资,哪怕小到一块铺路的鹅卵石,就现在的江州财力而言,都只是小节。
用衙署官员传出来的话说,江州地库太招人眼,若不往外撒点钱,会更招人嫉恨的,且有了这带动周边县镇的商业联动,那些尝到甜头的外部官员,会不自觉的与江州形成联盟之势,但有人敢切了他们的生意门路,他们会比事主更先一步跳脚,进而与阻挠江州发展的黑手对抗。
这叫利益同盟线,最最简单明了的阳谋。
崔闾把江州所需物什,全列了单子给娄文宇,让他以保川府为中心的,向四方州府商户招商,大到家具摆设,亭院假山古树名花,小到妇人绣花针,织锦绸缎,凡人所有,他皆引进,利大到娄文宇当场就要拜他当亲爹的激动,可想而知,除了所征商税,他又该获得怎样的选品回扣。
“这是娄文宇的功劳,他没有辜负你的信任,如此巨利,听说夜中扣响他府门的多不胜数,他能稳住不受贿赂,以次充好来糊弄我,便知此人加以时日,当可予以重任。
崔闾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隔江望向对面的保川府,因为江州的基建工事,带动的本就是集贸中心的保川府,更热闹非凡,那新开通的临江码头,到处黑压压人头,骡马运力来往如织,装船上货好不忙活。
保川府临水的周边三镇
都因此获利颇丰涌入保川府的商贾占了内里所有住宿店铺那伙计仆奴便只能往就近人家去租房住宿一时间有房的人家忙挪了空屋出来自家人大人小孩子挤一间也要尽量的多腾一间房出来
闲的人少了生事者自然也近乎于无了谁都不知道江州这一场改建工事能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但有志一同的是谁都不想错过这个好时机不管是外来的行商还是本地的商贾摊贩都想趁着这一波赚个盆满钵满。
目下的江州就似个金灿灿的摇钱树都想先登临其下去使劲摇些钱下来可因为单边行船之事使得外人到现在都只能隔江眼馋呼喊保川府也有放船资质的呼声越来越高已经不满足于只有江州的漕船可以有接送货资人员的资格了。
崔闾掩唇咳了声止了止喉咙里的痒意继续拢紧衣裳道“之前陛下从江州拉走了好几艘海船不知目下可研究得了?可有做出更好的航船来?”
抄九家财物那会儿皇帝派了人来清点银钱征用江州海船运银钱箱后那开出去的船便如他预料般的再没还回来。
便是崔闾目下说来并无调侃揶揄之意可听在凌湙耳里也有种让人耳热感为自家那行似土匪般的皇帝那一顿搜刮之举刮的江州地界连治理银钱都拿不出的举动也就是崔闾能想到贷偿之法向江州富户借挪银钱周转若然换了哪个新官上任不说花费心思治理辖下民生可能都要与朝廷离心离德了。
皇帝这事吧干的确实不地道。
太上皇干咳一声微弯腰向某人拱手低声替义子道歉“他这皇帝当的也是憋屈可能在宫里叫人气的狠了行事便有些局促短视了些也是压力大过于着急了回头……嗯我让他放些工部匠户给你你不是想要在航船上加抛石机么?有了工部匠户应当能更早些研究出来。”
崔闾抬脚往前边走边道“我倒没有敢埋怨陛下的意思只当时觉得他在对江州的处理上有种弃车保帅的意思想来那时他已经到了左右支绌难以为继的状态。”
皇帝的尊严和体面在世家勋贵的步步紧逼之
下,显出殊死一搏的乖戾,于是,才有了失仁之举。
纵是打着考验新府台的治下之能的说法,也改变不了他当时,确有弃江州一地百姓于不顾的做法。
换若平常官员,在那样无钱周转的情况下,很自然的,会想要再从已经困苦的百姓身上,刮油挤水,弄一段民不聊生的祸患出来,简直必然。
上位者站的高,这些事必然是能想到的,皇帝等于是用百姓的命,来钓新任府台的良知。
可他又如何能肯定,新任府台不会是严修第二呢?就凭当时王听澜跟武弋鸣的担保?常理都知道,一个人想要伪装骗人是多么容易,尤其王和武二人还是个那样心思浅薄简单者。
太上皇走他身边,替他挡着半边风,斜眼望着他笑道,“那小子运气不错,钓了个君子,终没害得一地百姓再次陷入虎口。”
崔闾摇头,轻声道,“我也不是个君子,挟一地百姓作背书,为的也不过是货于帝王的价值,可以评估的更高些,我是揣着你的治世方针去的,只没料当今手上竟缺人到无可与我相较者,你不知道,当我接连遇到纪百灵、秋三刀,包括后尔的武弋鸣和王听澜时,忽有种武氏皇朝在以卵击石感,若无梦中局势托底,我都不能这么坚信武氏皇族,能在与世家勋贵的争斗中,有获胜的可能,后来遇着你之后,我便明白了,从始至终,能定鼎大宁朝者,只有你、只是你。”
凌湙叹气,眼神悠远,“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缺人缺到如此严重地步,是因为天下文魁院麓山书院山长,被我杀了。”
崔闾脚步一顿,愕然转头对上凌湙目光,却见他目光平静冷冽,音调亦无分豪波动,“再来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太上皇定住脚,深深的望进崔闾眼中,“我知道招揽他、晋封他,会让我少走多少弯路,可是帷苏,他头上的盛名,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地方官势力,都不能叫我放心用他,否则,大宁朝廷之上,会再兴闻、关之争。”
闻、关两位阁老,身居首、次辅之职,可前朝朝堂却系二人搅的乌烟瘴气,亡国亦有二人之功。
党争,乃乱朝之祸!
所以,在他登临大宝之前,他便亲手结束了与麓山书院的合作,并将一直辅佐他左右的阚衡人头,给送去了书院门口。
他容忍阚衡不断的将他的事情,往麓山书院送,不是默认书院山长可以长线控制他,而是以此顺腾摸瓜,摸清了以麓山书院为首的地方势力派系,那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崔闾恍然点头,“怪不得天下文士多有不愿出山的,怪不得至今,世家勋贵子能占了半个朝堂,你这一刀下去,直把武氏给孤出独立山头啊!
除了手中刀和身后军队,武氏简直跟立在悬崖峭壁上一样,稍往后退一步,就将被人噬个干干净净。
太上皇揉了下额头,“所以,你知道这些年,我奔走各地,不敢真正放手让皇儿,独对那些豺狼的心情了吧?
世家勋贵、文院魁首都是他削的,他孤寡一个,退了也就退了,可武氏不行,武氏但要被人咬住,那是一整个族的悲剧。
如此说来,武氏和他崔氏,在处境上,其实有着殊途同归之感,都是半分不能退的境地。
气氛有些凝重,对于即将开启的计划,二人虽做好了充分准备,可到底算计的不是一二普通世勋人家,而是整个大宁世勋,稍有疏漏,便是你死我活。
崔闾眯眼,歪头看向身侧人,坚毅的面容上,仍具备着一往无前的王者气概,没有因为这些年的挫败,而有半分消减,浑身洋溢着一股从头再来的勇气,一时的输赢成败,只会成为驱动他发起下一次反击的动力,却不会生出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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