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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番外:陶盼蒂——冰炭同炉,善恶同途

自幼便有人教导陶盼蒂,要做个贤良淑德,端庄大方的姑娘。

她也告诉自己,要这样。

陶家祖上为官,亦有入道门修习的玄门子弟,曾辉煌一时。

只是这世间种种,就像阴阳盛衰,总会有一个交接变换,不知从哪一代起,陶家境况急转直下,走向没落。

又或许,并非是突如其来的衰败,只是一种逐步的累加,使得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

到了陶父这一代,陶家已经查无此门了。

但所幸还是有一些的,纵使陶父身无官职,好歹有些学识,认识一些道门人物,总归是比寻常百姓家好上三分,温饱不愁,前途不忧。

陶盼蒂的出生,纵使并非父母所期望的那样,但也不至于被苛责。在适度有限的宠爱下,这个姑娘出落得落落大方,时常会有些天马行空,被父母当作笑话的想法,但这些都无关大雅。

她可以跟在父亲身后,进入书塾,即使只是被安排在父亲身后角落的位置,听着那些圣人之乎者也,君子端方的教诲,手中捧着《女戒》默读。

偶有些许机会,父亲手下的学生对他提出的问题抓耳挠腮,想不出任何解法,陶盼蒂才会偷偷从父亲身后探出头来,说得下方的君子们哑口无言。

每当这时,父亲的神情就会变得十分复杂,然后回头,向下方的这些小君子们叹息,说他们不如闺中的无知女子。并嘱咐陶盼蒂今日要默写出正在看的书籍的全文,让母亲考校。

她可以跟随母亲进入富庶人家的院子,因着父亲的缘故,在院中陪同那些小姐玩耍,偷学女红,与小姐们畅谈志怪小说、野史的内容。

这些深闺里养着的大小姐们,大都只能看见窗外、院子里四角的天空,不懂这些“禁书”的内容,究竟有何不可。

但她们总归十分喜爱这些东西,总是央求着陶盼蒂多讲一些,再多讲一些她自父亲书房最顶端,绝不允许她触碰的禁忌内容。

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在她生活的空间里享受与她同龄,甚至大出些许的少年、少女的钦佩孺慕的神情,纵使她无数次因为手艺不过关,被母亲责罚,用女红的银针扎破十指;纵使她无数次因为偷看禁书被发现,被勒令跪在院子中责罚,水食不进。

但一切都没那么糟糕,她总归能忍下去的。

只是偶尔,陶盼蒂也会想,为何这世道里,总要求女子无才,居于深闺,姑娘们就得被困在“家”这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呢?

这些大不敬的念头当然只是一闪而过,就像往昔曾幻想也能外出,如同男子那般考取功名那样虚无缥缈,天马行空,不会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为之驻足。

即使是陶盼蒂,也只是对它一笑而过。

本该是这样的——直到那年夏天,陶府出生了一对连体的女婴。

在母亲复杂的神情里,在过去三四年里,成日被告诫要善待未出世弟弟的陶盼蒂主动承担下了照顾这对孩童的任务。

然后,经受了来自生活世界所有人怪异的目光。

她幻想能因为自己的努力与端庄、善良赢得称赞,就像日复一日抄写的《女戒》《内训》等书中所写的那样,做成了一个良家妇人。

可结果却大失所望。

整个陶府对她与她养着的两个怪异的女孩一样,保持着相对的距离,传出令人不适的流言。

“府里的大小姐可真是奇怪啊,怎么会对那样的怪物这么好?”

“你没听说吗?她从小就有些离经叛道,不着边际的幻想,还常常因此被老爷夫人责骂呢。现在能同这两个怪胎相处地这样好,也不足为奇吧?这可是妇人房里的贴身丫鬟小翠告诉我的呢。

现在老爷夫人也对这个奇怪的女儿怕得不行,怕是中了邪,患了什么怪病……咱们做下人的,能离多远离多远吧,别沾染了去。”

“这两个怪物听说也是两个小姐?果然啊,只有不详的女子才会变成这样骇人听闻的怪物。”

“嘘,哪有什么二小姐三小姐?老爷不让提,说是府里前些日子遭了邪祟,才会有这种东西出现。这不,还找了道门的人来除邪呢。不过,我是听说外面有些达官显贵甚是喜欢这些猎奇的东西,说不定老爷现在默许大小姐养着,也是因为后面好将这两个怪胎送出去讨人欢心吧?”

“你别说,老爷或许真有这种想法……”

这类的流言一天换一个版本,不出几日,便能令府内所有人都知晓,并为之津津乐道。只是流言始终被陶父陶母控制着,不能流出陶府分毫。

陶盼蒂每每听见,也只能装作不曾知晓的模样,蒙着耳朵躲出去,脚边跟着那具蠕动的,小小的,会抬头甜甜叫她“姐姐”的小家伙。

这两个姑娘十分喜爱这个抚养她们的姐姐,在满世界的恶意下,倔强而坚强地活着。

她们不懂为何外界总是有那么多的攻讦,惹得姐姐不快,只能笨拙地用四只手拍打姐姐的后背,咿呀地安慰她不要太过伤心。

她们不明白,连在一起的身体,就是恶意的全部来源。

两个小孩被认作是怪物,而同怪物靠近的陶盼蒂,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怪物的同类。

他们并非有意抨击陶盼蒂,而是本能地排斥异类,更何况,还是手无缚鸡之力,被娇养在闺中的姑娘。

只要流言不是太过火,同样惧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陶父陶母又会拿他们怎么样呢?

但早慧,涉猎广泛的陶盼蒂懂。

她明确地知道这些东西,厌烦、恐惧在日复一日的累积下达到顶峰。

两个孩子童稚孺慕的目光,外界的杂音、戏谑就像是一道枷锁,锁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要摆脱这样的枷锁。

念头一旦生出,便会有成千上万的理由去推脱自己的责任,但陶盼蒂总是会因为两个幼稚的孩子一声声“姐姐”而狠不下心。

她们什么都不会说,除了这一声“姐姐”;她们生活不能自理,却本能地服从陶盼蒂地一切命令,会主动去做她要求的一切事情。

陶盼蒂只能怀着对自己的唾弃,艰难地度过不算愉快的这段时间。

再次动起念头是在惊蛰。

春雷乍响间,陶盼蒂捧着新学的《女论语》凑到父亲房前,四周的下人被早早屏退了,陶盼蒂很容易就到了房门外,听见父母剧烈的争吵声。

源头并不知晓,只知道争吵的中途,口不择言的母亲怒骂道:“若不是母亲让我远嫁到你家,我堂堂主系的陶家人,怎么会嫁到你这一脉?早听说你们这一脉有问题,祖上也曾出过畸形的怪胎!”

父亲狠狠地甩了母亲一巴掌,怒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怪物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分明是你的问题,还能戳我陶家列祖的脊梁?天打雷劈的女人,出嫁从夫三从四德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还是因为打听到太守有收集异物的癖好,才同意把这两个东西留下来?又害怕它们,只好扔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让她遭受流言蜚语?”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我看你是陶夫人的位置做得太稳当,你我相敬如宾多年,才让你生出了这般丧尽天良的言辞!依我看,一纸休书算了吧!”

后续无非是母亲自谵语中清醒,哭喊着一边扇脸颊,一边向父亲求饶。

陶盼蒂只觉得有些许不真实,茫然地回到已搬到边缘的宅院中,看着闻声爬来的两个“妹妹”,哑口无言。

但想要甩脱这两个孩子的想法却从这一刻扎深在心底,再也无法因任何外界的声音轻易抹去。

将这样阴暗种子养大的是父亲后面当着自己学生,对陶盼蒂的怒吼,与对两个“妹妹”发自心底的侮辱。

在反复的斟酌与自我内耗里,她打开了邪恶的匣子,在精心为她们梳妆打扮好后,诱哄着这两个对她言听计从,亲手养大的孩子跌入湖中。

在看见来人之后,跟着跳下去是临时起意,抓到两个孩童的发带是惧从心生,生死一线被从湖中救上来是劫后余生——最后,强撑着自己看见两个溺死,被打捞上来的孩子,从心底涌上来窃喜的解脱与细微的悔恨却是最真实,最本我的想法。

噩梦一样的夏天永远镌刻在了陶盼蒂的脑子里,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个浅眠的夜里,听见两个妹妹的呼唤与梦中她们爬动的身影。陶盼蒂很绝望地发现,她究其一生,都无法摆脱了。

于是原本的解脱消失殆尽,细微的悔恨被无穷放大。

即使她努力想要将这份亏欠偿还给新出生的弟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欲壑难填。

直至她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为自己尚且年幼的弟弟的铺路石,嫁到陶家远房。

夫婿人前鲜衣怒马,人后狼面兽心。这只禽兽年过而立还未能娶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情绪不稳定,拿枕边人出气。

陶盼蒂不幸地成为送上门来的出气筒,在日复一日的殴打、虐待里,她还要保持着对外恩爱夫妻的体面。

但根本不是这样的啊。

陶盼蒂无助地想到。她奉为圭臬,告诫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良家妇女,合格妻子的书籍没能告诉她怎么走出这样的困境,反倒是那些于女子而言是违禁的书籍里,有那么一条“以眼还眼,睚眦必报”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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